清晨六点，薄雾还未散尽。
林晓兰推着自行车走出院门，车后座上绑着两个大竹篮。晨光熹微，胡同里只有她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轻响。刚拐出胡同口，斜对门赵婶子端着一簸箕择好的菜从院里出来，看见她，眼睛一亮。
“晓兰，这么早就去作坊啊？”赵婶子嗓门亮，带着股子热乎劲儿。
“赵婶早，今天培训第二天，得早点去准备。”林晓兰笑着应道，脚下没停。
“哎，等等！”赵婶子几步追上来，往她车篮里塞了几根顶花带刺的嫩黄瓜，“自家院里种的，水灵，给你们添个菜。昨儿个我家二小子还说呢，晓兰姐的作坊啥时候招男工，他也想去……”
林晓兰感知到一股纯粹的善意里混杂着些许讨好和期待。她接过黄瓜，笑道：“替我谢谢二小子想着。不过眼下作坊刚开始，做的都是细致手工活，暂时只招女工。等以后规模大了，需要跑运输或者干力气活的时候，一准儿先想着咱们街坊邻居的年轻人。”
“那敢情好！”赵婶子眉开眼笑，“你忙你的，快去吧！有啥需要搭把手的，尽管言语！”
告别了赵婶，林晓兰骑上车。清晨的风吹在脸上，带着凉意。街面上人渐渐多了起来，去粮站排队的，上早班蹬着自行车的，还有像她一样为生计奔忙的。
她能感觉到一些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好奇的，羡慕的，探究的，偶尔也有一两道说不清道不明的。林家二闺女跟沪市大厂合作办作坊的事，早就像风一样传遍了小镇。断亲的事也并非秘密，只是如今林家日子眼见着红火，那些曾经的龃龉被人有意无意地淡化了，取而代之的是各种攀附或观望的心思。
快到仓库时，远远看见门口站着两个人，正探头探脑地朝里张望。林晓兰放慢车速，看清是镇上杂货铺孙老板和他媳妇。
孙老板看见她，脸上立刻堆起笑容：“林同志！早啊！”
“孙老板，孙婶，你们这是？”林晓兰下车，客气地问。
“没啥没啥，就是路过，看看你这作坊弄得真齐整！”孙老板搓着手，“那个……林同志，你看你这作坊开起来，肥皂啊、原料啊，用量肯定不小。咱家铺子你也知道，货全价实，以后有啥需要，尽管从咱这儿拿，肯定给你最优惠的价！”
原来是来拉生意的。林晓兰感知到孙老板话里的急切和期待。她点点头：“孙老板有心了。等作坊正式投产，原料采购肯定要有个章程。到时候若需要从镇上采购，一定优先考虑街坊邻居的生意。”
这话留了余地，没把话说死。孙老板却像得了保证一样，连声道谢，又寒暄几句才拉着媳妇走了。
林晓兰看着他们的背影，心里明镜似的。作坊还没正式产出，各路人马的心思已经活络起来了。有想送人情的，有想拉生意的，自然也会有那眼红心热、等着看笑话的。断亲之后，爷爷奶奶那支是彻底不来往了，但小镇就这么大，人情世故的网却密得很。
推开仓库门，里面已经有人了。刘秀英和王翠花带着另外两个女工，正在擦拭昨天用过的工作台，把工具摆放整齐。院子里的水缸也满了，地面扫得干干净净。
“林同志早！”几人看见她，停下活计打招呼。
“大家早，来得真早，辛苦大家了。”林晓兰心里那点因外界纷扰而起的微澜，在看到这几张朴实勤恳的脸时，瞬间平息了。这才是她当下最应该关注和投入的。
“不辛苦！早点来收拾利索，一会儿上课清爽。”刘秀英笑得有些腼腆，但眼睛亮亮的。
“林同志，昨天的笔记俺晚上又看了一遍，有几个地方不大明白，一会儿能问不？”王翠花举了举手里的小本子。
“当然可以。”林晓兰把车停好，拿出原料和教案，“大家先把手里的活收收尾，十分钟后我们开始今天的内容——艾草的处理和初级提取。”
女工们动作更快了。不一会儿，十六个人整整齐齐坐在工作台前，每人面前摆着新鲜的艾草、小铡刀、竹筛、陶钵等工具。林晓兰站在前面，背后的黑板上已经画好了艾草处理的流程图。
“艾草，性温，味苦辛，有温经止血、散寒止痛、祛湿止痒的功效。”林晓兰拿起一株艾草，从根到叶仔细讲解，“我们选用的是端午前后采摘的端午艾，香气浓郁，药效最佳。第一步，择选……”
她讲得细致，女工们听得专注。仓库里只有她清亮的声音和偶尔的提问声。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洒进来，照在那些或粗糙或细嫩、但同样认真的手上。
实践环节开始。铡刀起落的声音，艾草清香弥漫开来。林晓兰穿行在工作台之间，不时停下指导。
“张大娘，您这艾叶留的梗太长了，影响后面捣烂。”
“李姐，对，就这样，铡得再细碎些。”
“王翠花，你手稳，来给大家示范一下怎么握铡刀省力又安全。”
刘秀英学得最快，手下铡出的艾草碎末均匀细致。她不仅自己做好，还小声指点旁边动作慢的姐妹。林晓兰看在眼里，心里有了计较。
中午，王桂香和林卫红准时送饭来了。今天是大锅菜，土豆豆角炖肉，虽然肉不多，但油水足，配上二合面馒头，香得很。女工们围坐在院子里，吃得热火朝天。
“林同志，这饭比俺家过年吃得都好！”一个年轻媳妇不好意思地说。
“就是，还有肉呢！”
“吃饱了下午更有劲学！”
林晓兰端着碗，坐在一旁的小凳上，看着这一幕，心里踏实而温暖。就在这时，她敏锐地感觉到一道视线，从仓库斜对面的巷子口投来。那目光并不友善，带着一种阴冷的审视。
她不动声色地侧头望去，巷子口空荡荡的，只有一只野猫窜过。但她知道，刚才那里一定有人。是谁？想干什么？
下午的培训继续，内容是艾草水的初级提取和过滤。林晓兰压下心里的疑虑，专注教学。女工们第一次接触这种“技术活”，既新奇又认真，失败了几次后，终于有人成功滤出了清亮的艾草汁。
“成了！林同志，您看俺这个行不？”刘秀英捧着陶碗，里面是浅绿色的澄清液体。
“颜色正，杂质少，很好！”林晓兰肯定道，“大家照刘大姐这个标准来。”
得到表扬的刘秀英脸微微发红，干劲更足了。王翠花虽然第一次没成功，但毫不气馁，仔细看了刘秀英的步骤，第二次就做得像模像样。
快下工时，林晓兰把刘秀英和王翠花叫到一边。
“刘大姐，翠花，这几天你们学得扎实，干活也认真。从明天开始，我想让你们俩当小组长。刘大姐心细，负责检查大家处理好的原料质量；翠花你识字多，负责记录每天的出勤和物料消耗。工钱会比普通女工每天多两分，你们看愿不愿意？”
两人都愣住了，随即脸上露出不敢置信的惊喜。
“愿意！俺愿意！”刘秀英忙不迭点头。
“林同志，俺……俺怕干不好。”王翠花有些激动，又有些担心。
“我相信你们能行。”林晓兰鼓励道，“先试着干，有不明白的随时问我。”
这不仅仅是多两分钱的事，更是一种信任和认可。两人眼眶都有些发热，重重地点头。
女工们陆续离开后，林晓兰留下做最后的清点和检查。她走到院门口，似是无意地朝那个巷子口又看了一眼，依旧空无一人。但她心里的警惕没有放下。树欲静而风不止，作坊刚起步，暗处的眼睛恐怕不止一双。
锁好仓库门，她推车往家走。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路过镇口的布告栏，她瞥见上面贴着一张新的告示，凑近一看，是公社关于鼓励集体和个体经济发展的几条新精神。其中提到，对于有技术、有市场、能带动就业的“专业户”或“重点户”，公社将在政策允许范围内给予扶持。
林晓兰心中一动。这或许是个机会。作坊现在最缺的是稳定的资金周转和更正规的场地手续。如果能被列为“重点户”……
“晓兰！”一声呼唤打断她的思绪。是街道的周主任，骑着自行车从后面赶上来。
“周主任。”
“正找你呢！”周主任停下，脸上带着笑，“好事！公社下午开会，提到你那作坊了，说是个好典型，要观察观察。你这几天抓紧把培训搞好，说不定过段时间，公社领导要来参观视察！”
这倒是个意外之喜。林晓兰忙道：“谢谢周主任！我们一定好好准备。”
“好好干！”周主任拍拍她的肩膀，又压低声音，“不过也要注意影响，踏踏实实把产品做好是关键。有些人啊，看不得别人好，说话酸溜溜的，别往心里去。”
林晓兰明白周主任的提点，点了点头。
回到家，晚饭时她把公社可能来视察的消息说了。一家人都很高兴。
“这是好事！”林海生说，“说明咱干得对路。”
“那得把作坊收拾得更利落些。”王桂香盘算着，“明天我再去帮着把边边角角擦一遍。”
“姐，我能画几张宣传画贴墙上不？”林晓梅跃跃欲试。
“当然可以。”林晓兰笑着应下。
饭后，陆建军打来了电话，还是打到邻居家。他先是问了今天培训的情况，听林晓兰说了公社可能视察的事，沉吟片刻。
“这是机会，也是考验。产品一定要过硬，流程要规范。”他顿了顿，“另外，我听说镇上有人议论，说你们家用的是‘土方子’，不科学，跟大厂合作是侥幸……话很难听。”
林晓兰握着听筒的手紧了紧。果然，明枪暗箭都来了。
“我知道。”她声音很平静，“所以更要做出样子来。技术员下周就来，等他看过我们的流程和样品，那些闲话自然就没了。”
“你心里有数就好。”陆建军语气缓和下来，“需要什么支持，随时说。”
“嗯。”林晓兰心里那点因流言而生的微恼，在他的声音里消散了。
挂了电话，她回到自己屋里。摊开笔记本，把今天的事情一一记下：培训进展顺利，确定了小组长，公社可能视察，还有……那些暗处的目光和流言。
她在“流言”二字下重重划了一道线，在旁边写下：用事实说话，用产品证明。
窗外月色清朗。枣树的影子在窗纸上轻轻摇曳。
前路有暖阳，也有微澜。但她无所畏惧。
作坊是她的根基，产品是她的底气，家人和支持者是她的后盾。
而那些藏在暗处的，终将在阳光下无所遁形。
她合上笔记本，吹熄了灯。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她将继续，一步一个脚印，走稳自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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