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傍晚，外出最远的侦查员连滚带爬地跑了回来，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西边……黑沙隘口那边的采矿站……完了！全完了！”他瘫坐在地上，眼神涣散，“不是公司干的……是、是那些东西！黑色的影子……见人就杀……碰到的东西都像沙子一样碎掉……我们躲在远处看的，三叔他、他想靠过去看清楚点，就被一道红光照到，整个人……整个人就没了！连灰都没剩下！”
黑沙隘口，那是公司早期建立的一个自动化小型采矿站，虽然现在已经半废弃，但仍有少数公司人员和当地被雇佣的工人驻守。
营地里一片死寂。波提欧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一把抓住侦查员的肩膀：“你看清楚了？黑色的影子？不是公司的机器？”
“不是……公司的机器哪有那样的……”侦查员带着哭腔，“像鬼一样……飘着走……浑身冒黑红色的光……”
泰罗的声音在一旁冷冷响起：“反物质军团。”
这个词像冰锥一样刺进每个人的耳朵。营地里一些年纪大的人倒吸一口凉气，眼中露出深切的恐惧。阿尔冈-阿帕歇虽然偏僻，但并非与世隔绝，关于星空深处那些以毁灭文明为乐的恐怖军团的传说，或多或少都听过一些。
“那些天杀的怪物……怎么会来这里？”波提欧的声音有些发干。
泰罗没有回答。他望向公司基地的方向，那里似乎也传来了一些不寻常的骚动和隐约的爆炸声。军团的到来，往往意味着纯粹的、无差别的毁灭。它们可不在乎你是公司还是原住民。
就在这时，营地边缘的预警器突然又尖啸起来！但这次红灯闪烁的方向，赫然是朝着他们所在的乱石沟深处！
“有东西进来了！”放哨的人嘶吼。
泰罗和波提欧立刻冲向预警器指示的方向。在一条狭窄的岔沟尽头，他们看到了令人心悸的一幕：三个扭曲的、仿佛由粘稠黑影和破碎盔甲勉强拼凑而成的人形生物，正无声无息地“走”在乱石之间。它们身体表面不断蒸腾着暗红色的微光，所过之处，脚下的沙石都仿佛失去了颜色和质地，变得灰败脆弱。其中一个抬起“手”，一道暗淡的红色光束射出，击中沟壁一块突出的岩石，那岩石竟以击中点为中心，迅速崩解、化为齑粉！
“虚卒……掠夺者。”泰罗低声说出了它们的名字，手已经握紧了枪。这些是最基础的军团作战单元，但它们的攻击带有强烈的“存在抹消”特性，极其危险。
“开火！”波提欧红着眼睛下令。
埋伏在两侧岩石后的抵抗者们立刻开枪。能量光束和实体子弹打在那些虚卒身上，爆开一团团暗红的火花，确实能阻碍它们的行动，甚至打碎部分躯体，但那些破碎的部分会像粘稠的液体一样蠕动着试图重新聚合，而虚卒本身似乎没有痛觉，依旧执着地向前“推进”。
泰罗瞄准其中一个虚卒头部类似传感器的位置，连续三发点射。那虚卒的脑袋猛地向后一仰，暗红光芒剧烈闪烁了几下，终于僵直不动，缓缓瘫倒在地，身体开始加速崩解。
“打头部或者胸腔中央的能量核心！”泰罗喊道。
集中火力下，另外两个虚卒也被消灭。但沟壑里留下了一片令人不安的、仿佛被“腐蚀”过的灰败区域，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类似臭氧和灰烬混合的怪味。
“它们……是顺着之前的战斗痕迹找过来的？”波提欧看着地上的残骸，心有余悸。
“可能。”泰罗检查着弹匣，“军团的感知方式很特殊，强烈的负面情绪和冲突能量，对它们就像灯塔。”
“那公司那边……”
“一样。”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公司基地方向的爆炸声和隐约的嘶鸣声（那并非生物能发出的声音）变得更加密集和清晰了。夜幕降临后，甚至能看到那边天际线被诡异的暗红色火光不时映亮。
这一夜，乱石沟里的所有人都没睡踏实。军团的威胁像一块巨石压在心头，比公司的围困更让人感到绝望。那是一种对“存在”本身被抹去的原始恐惧。
第二天天刚亮，一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一架涂着公司标志的小型、无武装的联络用悬浮艇，小心翼翼地从沟口方向飞来，舱体外挂着醒目的白色旗帜，不断用扩音器播放着通用语：“请求对话！重复，阿尔冈-阿帕歇抵抗力量，请求对话！关于共同威胁！”
波提欧和泰罗来到沟口附近的隐蔽观察点。只见那悬浮艇停在封锁线外，舱门打开，走出来三个人。为首的是一个穿着公司中级指挥官制服、面色疲惫但眼神精明的中年男人，他没带武器，只带了一个拿着记录板的文员和一个端着通讯设备的士兵。
“我是星际和平公司市场开拓部，阿尔冈-阿帕歇项目现场安全主管，你可以叫我霍克。”那指挥官用尽量平稳的语气对着沟口方向喊话，“我知道你们听得见。长话短说，昨晚的袭击，你们也遇到了，对吧？那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怪物。”
波提欧在岩石后阴沉着脸，没吭声。
霍克继续道：“我们监测到有多个此类生物单位降落在星球各处，它们攻击一切活物，破坏一切设施，毫无理性可言。我们的采矿站、巡逻队、甚至基地外围岗哨都遭到了攻击，损失惨重。我想，你们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公司高层有公司的考量，但在这里，在地上，我和我的人只想活着完成任务，或者至少……活着离开。这些怪物，是咱们所有人——我指的是这颗星球上所有还喘气的人——共同的敌人。我提议，暂时停火。共享关于那些怪物的动向情报，在它们威胁到各自核心区域时，甚至可以有限度地协同防御。”
波提欧终于忍不住，探出头吼道：“停火？共享情报？呸！谁知道是不是你们把怪物引来的新把戏！”
霍克脸上闪过一丝怒意，但强行压了下去：“听着，土着……波提欧先生，是吧？我以我的职业生涯担保，公司再想得到这片土地，也不会用这种方式！这是彻头彻尾的灾难！这些怪物的破坏是不可控的，它们会毁掉一切，包括公司想要的那些‘风景’和‘资源’！这不符合任何一方的利益！”
他加重了语气：“想想你们的老人和孩子！面对那些东西，多一双眼睛，多一把枪，可能就是生与死的区别！我们可以划定临时非交战区，交换基本的预警信息。这不是联盟，这只是……为了避免一起淹死在同一条臭水沟里的临时筏子！”
泰罗在一旁静静听着。霍克的话里有一部分是真的，军团的威胁是实实在在的，无差别攻击。公司在无法动用灭绝性武器清除障碍（无论是为了声誉还是为了项目价值）的情况下，面对军团的压力，选择与当地抵抗力量暂时妥协，是符合逻辑的战术选择。虽然这“筏子”恐怕比纸还薄。
波提欧显然也在挣扎。对公司的仇恨刻骨铭心，但昨晚虚卒那令人不寒而栗的破坏力他也亲眼见到了。他看向泰罗，用眼神询问。
泰罗沉默了几秒，低声说：“情报可以换。协同防御，划定区域，明确界限。保持距离。”
波提欧明白了。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对外喊道：“我们可以交换那些怪物的位置情报！但你们的无人机和部队必须后撤，退出东边砂岩岭的范围！那里作为缓冲区，谁也不准进！想要真的‘协同’，得看到你们的诚意！”
霍克显然也预料到不可能一下子取得完全信任，他稍微松了口气：“可以！砂岩岭作为缓冲区，我方无人机和地面部队会在两小时内后撤至红线以外。我们会提供一个加密通讯频道频率，用于交换紧急威胁情报。但愿……我们不需要用到它。”
第一次接触就这样结束了。公司的悬浮艇离开，随后，封锁乱石沟的部分无人机和地面哨位果然开始后撤。
“真的要和公司……合作？”一个年轻的抵抗者脸上写满了不情愿。
“不是合作，是互相利用。”波提欧咬着牙，“借他们的眼睛看那些怪物，总比我们自己瞎摸强。都打起精神来，防线不能松，谁知道那些公司狗会不会转头就咬过来！”
接下来的几天，一种极其怪异而脆弱的“平衡”形成了。公司和抵抗武装之间不再交火，甚至通过那个脆弱的加密频道，互相通报了几次小股虚卒的流窜方向，避免了一方被偷袭而另一方毫无察觉的情况。砂岩岭缓冲区一片死寂，只有风沙呜咽。
但猜疑和仇恨的毒芽，早已深深埋下，只待合适的温度与养分，便会破土而出，疯狂滋长。它们需要的养分，很快就来了。
就在缓冲区正式设立的第三天夜里，怪事开始发生。
先是公司基地里，几个原本就因为伤亡和压力而情绪不稳的雇佣兵，在换岗时突然爆发口角，继而拔枪相向，造成了数人死伤。调查结果语焉不详，只说是“压力过大导致的精神失控”。
紧接着，乱石沟营地这边，一个白天刚失去亲人的年轻抵抗者，在深夜放哨时，突然对着黑暗中喃喃自语，然后毫无征兆地调转枪口，差点向同伴开火，被制服后，他满脸恐惧地哭喊，说是看到了“公司的人躲在石头后面朝他笑，要杀光我们所有人”。
波提欧严厉地压制了营地里的骚动，但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焦虑、猜忌和莫名怒气的氛围，如同阴湿的苔藓，悄然在每个人心底蔓延。人们变得更易怒，更紧张，看向缓冲区方向的眼神也越发警惕和不善。
他们不知道，也看不见。在更高的维度，在那片被战火、鲜血和仇恨浸透的土地上空，一个优雅而虚幻的女性身影，正赤足悬浮于虚空，如同欣赏一幕戏剧般，俯视着下方蝼蚁们的挣扎。她轻轻哼着歌，指尖优雅地划动，一缕缕无色无味、却饱含着“放大内心阴暗”与“扭曲感知”力量的精神低语，如同最细腻的毒花粉，随风飘洒向双方营地的每一个角落。
幻胧的化身，已然降临。而她导演的好戏，才刚刚开始挑选它最心仪的演员。
……
第十三章：民意的天秤
“不行！绝对不行！”
“林将军无罪！”
“他是英雄！怎能杀英雄！”
广场上的人群瞬间炸开了锅，怒吼声、哭喊声、哀求声响成一片。万民书再次如同雪片般飞向临时议事会，这一次，是为林烬请命。
陈启明在议事会上，看着台下激愤的议员和外面汹涌的民意，这位铁打的汉子也忍不住红了眼眶。他沉痛地说道：“我们刚刚失去了太多，用无数的鲜血和生命才换来了今天的局面。法律的尊严需要维护，但人心的向背，英雄的鲜血，更不能轻易辜负！如果我们今天用林烬的头颅来祭奠所谓的‘法理’，那与我们推翻的腐朽朝廷，有何区别？我们守护的，究竟是冰冷的条文，还是这条文背后所要保护的——人与正义？”
法理与人情，英雄的功绩与程序的正义，在这新生的王朝面前，展开了前所未有的激烈博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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