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一种近乎诡异的平静中滑向画展开幕日。
苏瑶的生活被切割成两个并行不悖的时空:一个是光鲜忙碌的艺术新星,频繁出现在媒体预采访的镜头前,为开幕酒会的致辞打磨讲稿,与布展团队做最后的细节确认;另一个是沉默的调查者,通过父亲模糊的记忆和周律师的渠道,小心翼翼地寻找着当年工厂的其他线索,夜晚在台灯下反复研读法律文件,评估着天平两端那看不见的重量。
讲稿改到第三版时,她停住了。
稿子里充满了对艺术、对成长、对光影的感悟,真诚而动人,却唯独回避了所有真正刺痛她的东西——那些构成《层叠时光》底色的挣扎、漂泊与对“根源”的复杂情感。她看着屏幕上工整的文字,忽然觉得虚伪。
手机震动,是沈哲发来的消息:“听说画展筹备进入最后冲刺了?加油。需要帮忙的话随时开口,比如撑场子的人头,或者酒会后的庆功宴?”
沈哲的关心总是恰到好处,温暖而不越界。
他偶尔会发来一些轻松的话题,或者分享他看到的、可能对她事业有帮助的艺术资讯。
苏瑶知道他看出了她的压力,在用他的方式提供支持。
这份来自旧日同窗的、不掺杂复杂过往的善意,像一缕微风,让她在紧绷的神经中得以喘息。
“谢谢,人手够了。庆功宴……等顺利开幕后再说吧。”她回复道。
“好,等你凯旋。对了,伯父身体好些了吗?我认识一位不错的呼吸科专家,需要的话可以介绍一下。”
苏瑶心头一暖:“好多了,谢谢。”
放下手机,她走到客厅。
父亲正戴着老花镜,在翻看一本旧相册。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笑了笑:“瑶瑶,忙完了?来看,这是你小时候,在厂区幼儿园表演节目……”
苏瑶走过去,在父亲身边坐下。
泛黄的照片上,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穿着不合身的演出服,笑得没心没肺。
背景是灰扑扑的厂房和稀疏的树木。
那是她记忆模糊的童年,与父亲工作的地方紧密相连。
“爸,”苏瑶看着照片,轻声开口,“您还记得当年厂里……关系还不错的工友叔叔阿姨吗?”
父亲翻页的手顿了顿,眼神黯淡了一些:“唉,都多少年的事了。当年一出事,大家人心惶惶,拿了点补偿的就走了,没拿到的也闹了一阵,后来各奔东西。老王头好像回了苏北老家,老李……听说后来去南方打工了,再没消息。还有你张阿姨,人特别好,家里困难,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父亲的语气里充满了物是人非的感慨和对故人的挂念,唯独没有她想象中可能有的、对当年不公的激烈愤恨。
或许是时间磨平了棱角,或许是病痛耗尽了怨气,又或许,在父亲那一代人朴素的世界观里,有些苦楚,咽下去比喊出来更符合生存的智慧。
“爸,”苏瑶犹豫着,握住父亲粗糙的手,“如果……我是说如果,现在有机会,把当年的事情弄清楚,让该负责的人负责,您觉得……值得吗?”
父亲沉默了很久。
客厅里只有旧时钟滴答作响。
母亲在厨房轻轻哼着歌,水流声隐约传来。
“瑶瑶,”父亲终于开口,声音苍老而平静,“爸这病,是不是跟当年厂里那事有关?”
苏瑶心头一震,看向父亲。
父亲的眼神浑浊,却并非茫然,里面有一种历经世事后的了然和疲惫。
“您……知道?”
“猜的。”
父亲拍了拍她的手背,“那阵子,车间里味道是不对劲,有好几个人后来身体都出了毛病。厂里捂得严实,但我们心里也有数。只是没想到……会这么严重。”他叹了口气,“值不值得……爸老了,只希望你们娘俩平平安安的。但如果你觉得,该去做这件事,爸不拦你。只是……要小心。那些人,咱们惹不起。”
父亲的担忧和潜台词里的恐惧,苏瑶听得明白。
他不是不想讨公道,只是更怕唯一的女儿因此受到伤害。
这份沉重的、以隐忍为代价的爱,让她眼眶发热。
“爸,您放心,我会小心的。我不是一个人。”她轻声说,心里却想到了林知珩,想到了周律师,甚至想到了沈哲可能提供的帮助。
她不再是无依无靠的孤女。
父亲点点头,没再多说,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回到房间,苏瑶重新打开电脑上的讲稿文件。
她删掉了那些过于圆滑漂亮的句子,开始重新书写。
这一次,她没有回避“离开与回归”、“记忆的重负”、“寻找真实”这些更私人、也更尖锐的词汇。
她不知道在开幕酒会上,面对那些衣香鬓影的宾客,尤其是林氏的人,说出这些意味着什么。
但她决定,至少在属于自己的几分钟里,她要真实。
开幕前三天,苏瑶最后一次去展厅做最终确认。
巨大的海报已经悬挂在外墙,她的名字和“层叠时光”的主题在阳光下格外醒目。
展厅内部,灯光调试完毕,画作静静悬挂,导览路线清晰,一切就绪,只待主人。
她独自走在空旷的展厅里,脚步声在挑高的空间里回荡。
最后,她停在了《层叠时光》面前。下午的阳光准时穿过彩窗,在画布上流淌,那些层叠的色彩仿佛真的在光影中呼吸、移动。
她看着画面深处那抹倔强的亮色,仿佛看到了五年来自己挣扎前行的影子。
“它会成为话题的。”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苏瑶没有回头。
她知道是谁。
林知珩今天穿着深蓝色的衬衫和西裤,没有打领带,少了几分商务场合的凌厉,却多了几分难以捉摸的沉郁。他走到她身边,同样仰头看着画。
“希望是好的话题。”苏瑶说。
“艺术的价值,有时正在于引发争议和思考。”
林知珩的语气平静,“准备好了吗?后天。”
“差不多了。”
“致辞稿需要我看吗?”
“不用了。”
苏瑶拒绝得很快,“我想自己说。”
林知珩侧头看了她一眼,没有坚持。
“也好。”
他顿了顿,“媒体和嘉宾方面,我都打过招呼,不会问太出格的问题。但你自己也要有心理准备,聚光灯下,总会有各种声音。”
他这是在提醒她,也是在保护她。
苏瑶点点头:“谢谢。”
两人之间沉默下来,只有光影在画作上无声移动。
“我母亲,”林知珩忽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目光依然停留在画上,“最近在查一些事情。关于当年工厂的,也关于……你回国后的动向。”
苏瑶的心猛地一紧。
林母果然没有坐视不理。
“她知道了?”她问,声音有些发干。
“知道了一些,但不是全部。”
林知珩的目光变得锐利,“我把一些线索引向了别处,暂时拖住了。但她很敏锐,不会一直被蒙蔽。画展之后,你要更加小心。”
“你……”苏瑶看向他,想问他会不会因此惹上更大的麻烦。
“我说过,这是我的事。”
林知珩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你只需要做你该做的事,保护好自己和家人。周律师那边,我已经加强了安保建议,他会联系你。”
他考虑得总是比她更周全,也更决绝。苏瑶心中五味杂陈。
“林知珩,”她轻声问,“你做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补偿?还是……”
“我说过,为了纠正错误。”
他的声音冷硬起来,但随即又染上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涩然,“也为了……让某些事情,至少有一次,能按照它本该有的样子发展。”
他说得晦涩,但苏瑶似乎听懂了一些。他不仅是在为母亲的罪孽善后,也是在反抗那种被家族、被利益、被既定规则扭曲一切的力量。
他在试图夺回一点点,对“正确”和“真实”的定义权。
“画展那天,”林知珩最后说,目光终于从画上移开,看向她,眼神深邃如夜,“我会在场。无论发生什么。”
这句话像一句承诺,也像一句预警。
苏瑶看着他转身离开的背影,消失在展厅入口的光亮处,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在轻微的恐惧之外,竟也生出一种奇异的、并肩而立的踏实感。
风暴来临前夕,往往是最平静,也最令人心悸的时刻。
光晕在古老的彩窗与崭新的画作之间流转,照亮了尘埃,也照见了阴影。
苏瑶知道,她已经没有退路。
而舞台,即将拉开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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