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闻周刊》记者的骚扰电话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却并未如预想般扩散开来。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
没有后续的电话，没有突然出现的爆料文章，社交媒体上关于苏瑶和林知珩的讨论也仅限于艺术合作范畴。
陈策展人动用了所有公关关系去打探，也只得到模糊的回复：“稿子好像被压下去了，具体不清楚。”
这种异样的平静，反而让苏瑶更加警惕。
她知道，这平静之下，是林知珩与他母亲之间一场无声而激烈的角力。
他兑现了“我来处理”的承诺，暂时挡住了明枪。
但暗箭呢？
画展进入最后一周。
参观热度非但没有消退，反而因为临近结束和前期口碑发酵，迎来了又一波人流高峰。
展厅里常常摩肩接踵，《层叠时光》前的区域更是需要工作人员疏导才能保持流动。
苏瑶减少了公开露面的次数，更多地待在二楼的小办公室里，通过监控观察，或者处理日益增多的后续合作邀约——几家画廊表达了代理意向，有艺术机构邀请她参与驻地创作项目，甚至还有品牌想寻求联名。
事业的闸门仿佛在她归国后轰然打开，机遇汹涌而来。
陈默兴奋地跟她分析着各种选项，为她规划着“艺术家苏瑶”未来几年的发展蓝图。
苏瑶认真听着，心里却有一种奇异的抽离感。
这些光鲜的前景，与父亲工厂那份冰冷的调查报告，与她手机里那个沉默的“林”字号码，与她即将到来的、不知吉凶的“了断”，构成了两个割裂的世界。
她努力将注意力拉回到画展本身。
这是她的根基，是她一切勇气和力量的来源。
这天下午，她下楼进行最后一次公开的艺术家导览。
展厅里挤满了观众，看到她出现，响起一阵低低的骚动和手机拍照声。
苏瑶拿起无线话筒，声音通过音响清晰地传遍展厅：“大家好，我是苏瑶。感谢大家最后一周还愿意来观看‘层叠时光’。今天我想和大家分享一些创作背后的故事，或许能帮助大家更好地理解这些画……”
她从一个展厅走到另一个展厅，从早期的习作讲到成熟期的创作，从色彩的选择讲到构图的思考。
她谈及异国他乡的孤独，谈及对记忆的反复咀嚼，谈及如何在画布上构建一个既能容纳伤痛又能孕育希望的空间。
她的讲述平和而深入，没有刻意的煽情，却让许多观众沉浸其中。
走到《层叠时光》面前时，正值下午三点，阳光如约穿过彩窗，在画面上流淌。
她停了下来，看着那幅被光影激活的画，沉默了片刻。
“这幅画，”她开口，声音比之前更轻，却更清晰，“是关于时间，关于层叠的记忆，关于我们如何带着过去的痕迹——无论是明亮的还是晦暗的——继续走向未来。创作它的时候，我常常想起一句话：‘真正的勇气，不是忘记，而是背负着记忆继续生活。’”
人群中很安静，只有相机快门轻微的声响。
“艺术于我，是一种背负的方式，也是一种和解的尝试。”
她继续说，目光扫过那些仰起的、专注的面孔，“它不能抹平伤痕，但或许，能让伤痕开出不一样的花。谢谢大家，愿意花时间来倾听这些沉默的画面所诉说的故事。”
短暂的寂静后，掌声响起，真诚而热烈。
不少观众的眼眶微微湿润。
导览结束，人群渐渐散去，苏瑶被几位热情的观众围着签名、合影。
她耐心地一一应对。
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展厅入口处，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是那天递给她名片的秦助理。
秦助理没有走近，只是远远地站在人群外围，抱着手臂，脸上挂着职业性的微笑，目光却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苏瑶和周围的观众，停留了几秒，便转身离开了。
苏瑶心头一凛。
林陆雪芬的人还在监视。
她们在等什么？等她主动联系？还是等画展结束，她失去“艺术家”这个保护光环？
好不容易应付完观众，苏瑶回到二楼办公室，感到一阵疲惫。
手机震动，是沈哲发来的一个链接，附言：“看看这个，或许对你有用。”
链接点开，是一篇发布于某专业财经论坛的分析文章，标题是《林氏集团新旧交棒阵痛期：地产项目暴雷与内部审计风暴》。
文章用相对客观的笔触，分析了林氏近期地产项目受阻以及内部审计传闻可能引发的权力重组，指出少壮派代表林知珩与元老派在企业发展理念和历史包袱处理上存在深刻分歧。
文章没有提及任何个人恩怨或八卦，纯粹从商业角度剖析，但信息量很大，逻辑清晰。
沈哲在下面又发了一条：“这篇东西背景很深，不是随便能发出来的。可能……是某种信号。”
苏瑶明白他的意思。
这篇文章，或许就是林知珩阵营释放出的“信号”之一，用一种更体面、更符合商业规则的方式，将内部的斗争公开化、合理化，为他后续的行动铺垫舆论基础。
这是一种比拦截花边新闻更高级、更危险的博弈。
她回复：“看到了，谢谢。”
沈哲很快回：“客气。画展快结束了吧？最后几天，坚持住。结束后，有什么打算？要不要……出去散散心？我正好有假期。”
他的邀约很自然，带着关心。
苏瑶知道，他是真的担心她，也想为她提供一个避风港。
但她现在无法离开。
“谢谢，暂时走不开。还有些事要处理。”她委婉拒绝。
“明白。随时需要，随时叫我。”
放下手机，苏瑶走到窗边。
夕阳的余晖将外滩源的建筑群染成温暖的橙色。
画展还有三天就要结束了。
结束之后呢？林知珩说的“了断”，会是什么形式？林陆雪芬又会有什么动作？父亲那边的调查线索还能不能突破？一个个问题沉甸甸地压在心里。
她打开随身的素描本，翻到空白的一页，拿起铅笔，无意识地开始勾勒。
线条起初杂乱，渐渐汇聚成一个模糊的轮廓——是一个人的侧影，站在窗前，眺望远方，背影挺拔却透着一丝孤绝。
是林知珩。
她停下笔，看着纸上那个并不十分像，却神韵依稀的轮廓，怔怔出神。
这五年来，她以为自己已经将他封存。
可重逢后，他的每一次出现，每一次沉默的保护，每一次冰冷的决绝，都像无形的刻刀，在她以为坚硬的冰层上，重新刻下痕迹。
恨吗？怨吗？似乎都已被更复杂的情绪覆盖——有对他身处漩涡的理解，有对他试图拨乱反正的复杂观感，甚至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为他安危的担忧。
他和她，都被各自的过去和家族捆绑，在命运的泥沼中挣扎。
不同的是，他选择转身面向那庞大的阴影，而她，在试图为自己和父亲讨回公道的同时，似乎也无可避免地被卷入了他掀起的风暴。
“苏瑶？”
陈默敲了敲门，探进头来，脸上带着喜色，“好消息！刚才吴老先生的秘书联系我，说吴老看了展览和报道，非常欣赏你，想邀请你参加下个月他主持的一个高端艺术沙龙，来的都是圈内顶尖人物和重要藏家！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吴老是真正的艺术泰斗，他的认可和提携，分量极重。
这无疑是她事业上的又一剂强心针。
“太好了，陈老师，谢谢您！”苏瑶由衷感谢。
“是你自己争气！”
陈默兴奋地说，“画展虽然快结束了，但你的艺术之路，这才真正开始！苏瑶，把握住机会，前途不可限量！”
陈默的喜悦是纯粹而充满期待的。
在他眼中，苏瑶是一个才华横溢、正在冉冉升起的艺术新星，未来一片光明。
他不知道，也不该知道，这个他寄予厚望的艺术家，正站在个人情感、家族恩怨和商业斗争交织的钢丝上，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送走陈默，办公室重归寂静。夕阳完全沉入地平线，窗外华灯初上。
苏瑶坐回桌前，看着素描本上那个侧影，然后翻过这一页，在新的空白页上，写下几个字：
“结束，与开始。”
画展的结束，或许是另一场更艰难较量的开始。
而她，必须在风暴眼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不容摧毁的支点。
艺术是她的支点，家人的爱是她的支点。
或许，还有那份尚未厘清、却真实存在的，与另一个孤独灵魂之间，无声的共鸣与托付。
夜色温柔地笼罩下来。
展厅即将闭馆，最后一批观众正依依不舍地离去。
苏瑶收拾好东西，最后看了一眼监控屏幕上逐渐空旷的展厅，和那幅在暮色中依旧散发着静谧力量的《层叠时光》。
然后，她关掉灯，锁上门，走入都市璀璨而迷离的夜色之中。
前方等待她的，是终点，也是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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