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隐露台的夜风似乎更急了些,掠过围栏时发出低低的呜咽,将远处江面上那些璀璨的、支离破碎的灯影吹得摇曳不定。
取暖灯的光晕在林知珩脸上明明暗暗,他保持着前倾的姿态,目光像锁定猎物的鹰隼,不容苏瑶有丝毫闪避。
“我的决定……”苏瑶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在风里显得很轻,却又异常清晰。
她松开握着水杯的手,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然后缓缓交叠放在膝上,这是一个下意识的、试图凝聚力量的姿势。
“林知珩,”她抬起眼,直视着他,“如果我用那些证据,报警,起诉,将当年的事彻底公开,你会怎么样?”
她先问的是他,而不是自己。
这个问题让林知珩的眼神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
“我会站在真相和公正这一边。”
他的回答没有犹豫,但语气里有一丝沉重的疲惫,“这意味着,我会在董事会,在法庭,在所有需要的场合,指证我母亲的失职和掩盖行为,支持对你的……和对所有受害者的赔偿诉求。”
“你会因此失去什么?”苏瑶追问。
“可能失去在林氏的部分权力,甚至彻底出局。”
林知珩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别人的事,“我母亲不会原谅背叛,尤其是来自她亲生儿子的‘背叛’。那些依附于她的元老和股东,也会视我为异类。林氏……或许会经历一场动荡,甚至分裂。”
“值得吗?”
苏瑶的声音有些发颤,“为了我父亲,为了那些你可能都不认识的工人?”
“不是为了某个人。”
林知珩纠正她,目光灼灼,“是为了一个原则——错误必须被纠正,作恶者必须付出代价,无论她是谁。也是为了……”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为了让我以后能坦然面对你,面对我自己,面对……我们曾经可能有过,却被这些肮脏东西玷污和扼杀的一切。”
“我们曾经可能有过的一切……”苏瑶喃喃重复,心脏像是被这句话狠狠攥紧,酸涩与疼痛交织。
是啊,如果不是他母亲的阻拦和算计,如果不是当年那场被掩盖的灾难间接摧毁了她的家庭,他们之间,会不会是另一个故事?
她强迫自己从这种无用的假设中抽离,继续问:“如果……如果我选择暂时不公开,不接受你母亲的‘提议’,也不立刻采取法律行动,只是……保存证据,等待时机呢?”
“那意味着你将持续生活在压力和潜在的危险之中。”
林知珩分析道,“我母亲会不断试探、施压,甚至可能用更隐晦的方式威胁你和你家人的安全。而所谓的‘时机’,在商业和政治的漩涡里,可能永远不会有完美的那一个。拖延,也可能意味着真相被时间或更强大的力量再次掩埋。”
他看问题总是如此冷静、锐利,利弊分明。
“那如果我接受你母亲的‘好意’呢?”苏瑶问出了最坏的可能性,声音带着一丝自嘲的冰冷,“拿着钱和资源,闭口不谈,甚至帮你们粉饰太平?”
林知珩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里带着一种压抑的、近乎痛楚的失望:“那是你的自由,苏瑶。但我必须告诉你,那是一条通往自我背叛的路。你会得到财富和虚名,但你会永远失去内心的平静,失去直视你父亲眼睛的勇气,也失去……我对你最后的一点尊重。”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在苏瑶心上。
他对她的“尊重”,竟也是她抉择天平上的砝码之一。
她闭了闭眼睛,江风将她额前的碎发吹起。
再次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清明,尽管深处仍有挣扎的波澜。
“林知珩,我父亲的身体好不容易稳定下来,我妈妈这五年担惊受怕,老了十岁。我刚回国,事业才看到一点光亮。”她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底最深处挖出来的,“我很怕。怕官司的漫长拖垮他们,怕媒体的骚扰打破平静,怕你们林家的报复让我们再次一无所有,甚至……遭遇更可怕的事情。”
她坦白了自己的恐惧,没有掩饰脆弱。
林知珩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我也恨。”
她的声音微微提高,带着压抑了多年的愤怒,“我恨你母亲为了利益可以草菅人命,恨她当年用钱和权逼我离开你,更恨她现在还想用同样的方式来收买我的沉默和良心!我不是商品,我父亲的命也不是可以讨价还价的筹码!”
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涌了上来,在她眼中打转,却被她倔强地忍住,不肯落下。
“可是,”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恢复平稳,“我更怕自己变成一个因为恐惧而选择沉默、因为利益而选择妥协的人。我怕我父亲在病床上想起当年的事,眼中会充满不甘和遗憾。我怕我自己,以后每次拿起画笔,想起这些,都会感到羞耻。”
她看向林知珩,泪水模糊了视线,却让她的眼神显得更加清亮决绝:“艺术是我的命。但如果创作它的前提是践踏别人的生命和尊严,是出卖自己的良心,那我宁可一辈子不再画画!”
林知珩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他看着她被泪水浸润却异常坚定的眼睛,仿佛看到了五年前那个在雨中固执地等他的少女,又看到了这五年在异国他乡挣扎成长的坚韧灵魂。
痛苦没有摧毁她,反而淬炼出了更强大的内核。
“所以,”苏瑶抹去眼角的泪,声音恢复了力量,虽然仍带着一丝哽咽,“我的决定是:我会使用那些证据。但不是现在,不是立刻把你母亲送上头条或法庭。”
林知珩的眉头微微蹙起,等待她的下文。
“我父亲联系上了一些当年的老工友,虽然困难,但周律师还在想办法。我需要更充分的人证和物证链,需要更周全的计划来保护我和我的家人。”
苏瑶的思路清晰起来,“而你,林知珩,你下周要在董事会提出审计提案。这是你选择的战场。”
她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我会等你。等你的审计结果。如果你的审计能够触及当年工厂事故的冰山一角,能够从内部撕开一道口子,让林氏不能再轻易捂住盖子……那时候,我会把我手里的证据,连同可能找到的新证据,一起交出去。通过法律,通过媒体,通过一切正当的途径,要求彻底的调查、公正的审判和应有的赔偿。”
“如果我的审计失败了呢?”林知珩问,眼神复杂。
“那我也会继续。”
苏瑶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只是会更难,更漫长。但我不会放弃。这不是为了复仇,林知珩,这是为了我父亲,为了那些可能还在病痛中挣扎却无人知晓的工友,也为了……让作恶者知道,不是所有的事,都能用钱和权摆平。”
她将自己的决定,与他的行动绑定,却又保持了独立的底线。
她给了他支持和时间,但并没有将全部希望寄托于他。
江风呼啸,远处传来海关钟楼低沉悠远的报时声。
夜晚更深了。
林知珩久久地看着她,那目光深邃得仿佛要将她整个人看穿,看透她灵魂里每一丝颤抖和每一分坚定。
许久,他缓缓靠回沙发背,脸上紧绷的线条似乎松动了一些,但眼神依旧沉重。
“这是一个理智的决定,也是一个……勇敢的决定。”
他评价道,语气里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叹息,“比我预想的,更周全,也更……像你。”
“像以前的我?”苏瑶下意识地问。
“像我一直知道,你本该成为的样子。”林知珩的回答有些模糊,却让苏瑶心头微震。
“在董事会结果出来之前,”他继续道,恢复了冷静部署的语气,“你和你家人的安全是首要的。周律师的人会加强保护。你自己要深居简出,除了必要的工作安排,减少公开露面。我母亲那边的任何接触,继续虚与委蛇,拖延时间。沈哲……”他提到这个名字时,语气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如果提供帮助,可以有限度地接受,但不要完全依赖,也不要让他知道核心信息。”
他在为她规划避险的路线,考虑到了方方面面,甚至包括沈哲。
“那你呢?”苏瑶忍不住问,“下周的董事会……”
“那是我该面对的。”
林知珩站起身,走到围栏边,望着脚下璀璨而冰冷的世界,“赢了,我们手里就多了一把锋利的刀。输了……”
他没有说下去,但背影透出一种决绝的孤勇。
苏瑶也站了起来,走到他身边稍远的位置,同样望着江景。
两人之间隔着一臂的距离,却仿佛隔着五年的光阴和无数未解的心结。
“林知珩,”她轻声开口,“当年那条短信……”
“我知道。”
他打断她,声音低沉,“周律师查到我母亲当年的转账记录和那份协议了。五百万,出国,不再联系。”他转过头,看着她,夜色中他的眼神晦暗不明,“对不起,苏瑶。为当年我的无力,为我母亲对你和你家做的一切。”
这句道歉,他之前说过,但在此刻,在两人即将并肩迎向一场更大风暴的前夜,显得更加沉重。
“都过去了。”苏瑶说,声音有些飘忽。
真的过去了吗?那些伤害,那些分离,那些痛苦,怎么可能真的过去?但它们的确被新的抉择、新的斗争和新的、更加复杂的情感所覆盖了。
“等这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林知珩的声音很轻,几乎被江风吹散,“我们……再好好谈一谈。关于过去,关于现在,关于……所有。”
他没有说“未来”。
未来太遥远,也太不确定。
苏瑶点了点头,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有些话,需要活着,需要清白,需要心安理得之后,才有资格去谈。
“我该走了。”苏瑶看了看时间。
“我让司机送你。”
“不用,我叫车。”
“安全起见,用我的车。”林知珩语气不容拒绝,拿出手机发了条信息。
很快,专属电梯门打开,一位穿着黑色西装的司机恭敬地等在那里。
苏瑶没有再坚持。
她最后看了一眼江对岸林氏集团那栋高耸入云的双子塔,然后转身,走向电梯。
“苏瑶。”林知珩在身后叫住她。
她回头。
夜风中,他的身影挺拔却孤寂,声音清晰地传来:
“无论发生什么,保护好自己。还有……谢谢。”
谢谢你的决定,谢谢你的勇敢,谢谢你还愿意……与我并肩面对这深渊。
苏瑶读懂了他未言之意。
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然后走进电梯。
电梯门缓缓合上,隔绝了露台的夜风和他的身影。
数字开始递减。
苏瑶靠在冰凉的轿厢壁上,感觉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
但心底,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痛楚的清明和坚定。
抉择已下,前路已明。
风暴将至,而她,不再孤身。
喜欢他的世界有光了请大家收藏:(m.315zwwxs.com)他的世界有光了315中文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