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卡车驶过的瞬间，那个被推搡的中年男人似乎有所感应，猛地抬起头。透过飞扬的尘土和篷布的缝隙，他的目光与车厢里林笙的视线短暂地碰撞了一下。
林笙的心猛地一揪。那镜片后的眼睛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无尽的屈辱和无奈，有肉体痛苦的隐忍，但更深处的，却是一种近乎固执的顽强和不甘，像是一簇在狂风中挣扎不灭的火苗。
仅仅一瞬，卡车便驶了过去，那画面被甩在了车后。
林笙还怔怔地看着那个方向，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难受。
她来自一个尊重知识、崇尚科学的时代，完全无法理解眼前这一幕。
旁边一位嫂子注意到了林笙的视线和愣怔的表情，顺着看了一眼，了然地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一种见怪不怪，又夹杂着一丝这个年代特有的警惕和“正确”立场：
“林同志，你刚来没多久，是不知道。咱们这南部地区啊，以前穷，思想也复杂。
总有些读了点书就不知道自己姓啥的‘臭老九’，满脑子旧思想，尽说些、写些不着调的东西，破坏社会风气，跟咱们不是一条心！就得下放到这儿来好好改造改造思想！”
另一个嫂子也附和道：“就是！不好好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还嘴硬！活该！”
“可得离他们远点，沾上没好事……”
嫂子们七嘴八舌地说着，语气里多是随大流的批判和疏远。
林笙沉默地听着，没有接话。 她只是重新将帽檐压得更低，遮住了自己所有的表情。
她心里明白，这些人真的只是接受思想改造吗？能扛过这动荡的五年的人又有多少。
在这个特殊的年代，很多事情并非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很多声音也无法被听到。
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紧张和压抑感，让自己这个外来者都感到一阵莫名的窒息更何况那些没有做错事的人!
车子到达城里停下，嫂子们叽叽喳喳地下了车，相约好集合时间便四散开去采购。
陈强扯着嗓子叮嘱：“嫂子们，买好东西还回这儿集合啊！过时不候！”
林笙还沉浸在刚才村口那一幕的压抑感中，怔怔地坐在车里没动。
刘欢碰了碰她的胳膊：“林妹妹~发什么呆呢？该下车啦！”
林笙猛地回神：“啥？” 林妹妹？这称呼让她瞬间回神。想起那句经典的越剧“天上掉下个林妹妹”
她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军装，衣服上还得着没洗干净的机油，我这像哪门子林妹妹？
“欢姐，叫我林笙就行。”她赶紧纠正道。这话如果被自己那群小伙伴知道，不难现象道他们嘲笑自己的样子。
刘欢以为她是害羞，从善如流地改口，笑意却更深：“好的，林笙妹妹~”
林笙：“……” 得，这“妹”是过不去了。
刘欢热情地说：“我要去市场那边换点肉，邮局正好也在那头，咱们顺路，一起吧？”
“好啊！”林笙爽快答应。
刘欢看她拿着那么大一个包裹，好心上前想帮忙：“哎哟，这么沉！我帮你搭把手……” 她伸手去提，那包裹却纹丝不动，她又试了试，脸都憋的红愣是一点都没提起来。
林笙还想着那个知识分子不屈的眼神和那诗句，心里莫名烦躁，也没注意到刘欢的动作，下意识地一弯腰，单手抓住包裹带子，轻松一提，顺势一甩。
那个刘欢使出吃奶劲儿都没挪动的大包裹就稳稳当当地扛在了她纤细却有力的肩膀上。动作行云流水，轻松得像拎起一袋棉花。
一旁正准备再次发力的刘欢：“！！！”
她惊得嘴巴张成了o型，眼睛瞪得溜圆，看看那硕大的包裹，又看看林笙那仿佛没事人一样的侧脸，脑子里之前那句“林妹妹”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一排惊叹号：这哪是林妹妹啊？！这是……这是霸王花吧？！
刚停好车走过来的陈强看到这一幕，见怪不怪地摸了摸鼻子。
他第一次见林笙徒手修发电机、轻松搬动沉重零件时，也是这副表情！人不说，谁能知道在那无辜漂亮的外表下有那么凶悍的一面。
林笙回过神来，见刘欢愣在原地，招呼道：“欢姐？走啊？”
刘欢回过神来，赶紧跟上，眼神却还不住地往林笙肩膀上的包裹瞟。
“啊…走，走走……”
两人朝着邮局走去。县城的街道比村里热闹些，但也透着朴素的年代感。
灰扑扑的墙壁上刷着红色的标语，路上行人多是穿着蓝、灰、绿的衣服，自行车叮铃铃地穿梭其间，偶尔有辆军绿色卡车或吉普驶过，引得路人侧目。空气里混杂着尘土、煤烟和淡淡的生活气息。
“我们先去寄东西，然后再去市场，怎么样？”刘欢提议道。
“成！”毕竟扛那么大的包裹在街上到处乱晃也不是事，很爽快就答应了这个提议。
邮局是一栋看起来比供销社更气派些的砖瓦平房，门口挂着绿色的牌子，上面写着“中国人民邮政”。走进里面，光线明亮一些，人也不少，但秩序井然。
靠墙是一排高高的木头柜台，上面装着绿色的栅栏，后面坐着穿着绿色制服的工作人员。墙上贴着各种邮寄资费表和“为人民服务”的标语。空气里有股淡淡的浆糊和纸张的味道。
柜台前有人正在寄包裹，工作人员拿着一个巨大的牛皮纸袋，正用粗麻绳仔细地捆扎，然后盖上红色的邮戳。旁边还有人趴在柜台边填写汇款单。
林笙扛着大包裹走到一个空闲的柜台前，把东西放下，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柜台后的年轻工作人员抬起头，推了推眼镜，看到这么大个包裹，愣了一下。
“同志，寄包裹？”
“对，寄这些。”林笙把包裹往前推了推，“寄到中部军区。”
工作人员拿出几张邮寄单和包裹详情单：“填一下地址，寄件人，收件人。里面是什么东西？检查一下。”
林笙一边填写单子一边回答：“是一些吃的糖果，还有本子铅笔，给家里小孩的。”
她打开包裹让工作人员检查。
工作人员看了看，点点头，拿出秤开始称重：“嗯，可以寄。包裹邮寄，每公斤两毛，超重另算。挂号信加八分，保险……”
林笙利落地填好单子，付了钱。
看着工作人员仔细地将包裹重新打包，用粗麻绳捆结实，最后盖上清晰的邮戳，她心里松了口气，仿佛完成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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