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中间已经支起了那个旧的铜火锅。
炭火烧得正旺,汤底咕嘟咕嘟地翻滚着,白色的水汽氤氲上升,模糊了灯光,也模糊了每一张兴奋期待的脸。
小方桌上摆得满满当当:切得薄薄的羊肉卷、手打的牛肉丸、钰姐给的卤牛肉切片、泡软的粉丝、洗得水灵灵的白菜叶和蒿子、冻豆腐、还有一小盘炸好的花生米和糖蒜。
王强正试图把一罐汽水摇成“炸弹”,被周也严厉制止:“你敢喷出来,我就把你摁火锅里一起涮了!”
张军穿着那件新羽绒服,有点热,脱了小心地搭在椅背上,正在帮忙摆碗筷,动作明显比刚来时自在多了。
常松停好车进来,手里拎着一箱橙子味汽水:“来来来,饮料管够!英子,给你的小伙伴都把杯子满上!”
“好嘞!”英子欢快地答应着,拿起起子开汽水瓶。“噗嗤”一声,气泡汹涌而出,差点喷她一脸,惹得大家又是一阵笑。
幸福有时候具象得一塌糊涂,就是一锅滚开的水,一堆下锅的肉,一群抢肉吃的人。
常松给自个儿倒了点白酒,举起杯:“来!都端起来!祝咱们……呃……期末考试都及格!天天有肉吃!”
“常叔!你这祝酒词也太实在了!”王强嚷嚷着,第一个举起倒满汽水的杯子。
“干杯!”
玻璃杯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汽水的泡泡、白酒的辣意、火锅的热气,还有少年人毫无阴霾的笑容,交织在一起,充满了整个房间。
肉片下锅,一涮即熟。几双筷子同时伸进去,像在进行一场激烈的争夺战。
“我的!那片肥的是我的!”王强眼睛最尖,嗷嗷叫着。
“谁抢到是谁的!”周也手长,轻松夹走一大片,却转手放进了英子碗里,“慢点吃,烫。”
英子冲他一笑:“谢谢啊!”然后很自然地也给旁边的张军夹了一筷子羊肉:“张军,你多吃点,你太瘦了!”
张军看着碗里多出来的肉,又看看英子对周也的笑脸,刚刚因为新衣服和火锅暖起来的心,像是被细微的针尖刺了一下,有点闷闷的疼。
他低下头,闷声说:“……嗯,我自己来。”
“那肉是周也夹给她的,她又夹给我……是什么意思?可怜我吗?还是……她其实更愿意夹给周也?”
人穷志短,马瘦毛长。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像玻璃罩子里的火星,看着没动静,一碰就能炸开,先把自个儿烧得千疮百孔。
周也把张军那瞬间的失落看得清清楚楚,心里莫名舒畅了点,又给自己涮了片毛肚,嚼得嘎吱响。
王强完全没察觉他们,吃得满头大汗,一边吸溜一边感叹:“哇!太香了!此味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常叔,红梅姨,你们就是我亲爹亲妈!”
常松被逗得哈哈大笑,又给他夹了一颗大肉丸:“哈哈,就你小子会说话!多吃点!”
红梅看着这群狼吞虎咽的半大孩子,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不停地往锅里下肉下菜:“慢点吃,锅里还有呢。英子,给他们捞点白菜,光吃肉腻得慌。”
看着这群孩子,就像看着一锅活色生香的乱炖,各有各的性子,凑在一起却热闹得让人心安。那些厂里的烦心事,在这满屋的烟火气里,也暂时被驱散了。
火锅咕嘟着,话题也越聊越开。从学校的趣事说到未来的梦想,从讨厌的老师说到喜欢的明星。
王强发誓要成为像郑伊健一样帅的古惑仔,被周也无情打击:“你顶多像个被煮熟的虾兵蟹将。”
周也说以后要开公司赚大钱,张军小声说想当老师,让村里的孩子都能读上书。
英子眼睛亮亮地说想考出去,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常松和红梅听着,偶尔插几句话,眼神里都是过来人的宽容和淡淡的感慨。
青春最大的特权,就是可以当着大人的面,大声谈论那些可能永远无法实现的梦想,并且被认真倾听。
常松喝了一口白酒,咂咂嘴,看着这些孩子们,忽然对红梅低声说:“我一定努力,争取一直能让你们这样吃上火锅。”
红梅没说话,只是在桌子底下,轻轻握了一下他粗糙的手。
王强吸溜完一筷子粉丝,一抬头看见张军碗里干干净净,奇怪道:“张军,发什么呆呢?快吃啊!这肉一下就没!”说着就要把自己刚涮好的一片羊肉夹给他。
张军猛地一躲,动作幅度大得差点带翻面前的汽水瓶。他声音有点硬:“不用!我自己会夹!”
王强被他这反应弄得一愣,筷子僵在半空,眨巴着眼:“……咋了?抢着吃才香嘛。”
周也抬起头,瞥了张军一眼,嘴角似乎极快地勾了一下,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得意。
他把自己碗里那片英子给的牛肉慢条斯理地吃完,然后才用一种懒洋洋的、欠揍的语气对王强说:“强子,人家张军穿着新衣服,得注意形象,谁像你,饿死鬼投胎似的。”
这话听着像玩笑,却像一根细针,精准地扎在张军最敏感的那根神经上。
那件他无比珍重、代表着善意与温暖的新衣服,瞬间变成了把他钉在“可怜虫”耻辱柱上的标签。
周也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把他刚刚建立起来的一点踏实感砸得粉碎。
张军的脸一下子涨红了,比刚才试衣服时更甚。他猛地放下筷子,筷子碰到碗边,发出清脆的“叮”一声。
“周也?你什么意思?”他声音不高,但带着明显的火气,眼睛瞪着周也。
桌上的气氛瞬间凝了一下。火锅还在咕嘟咕嘟地滚着,白色的水汽兀自升腾,却好像带不起刚才那股轻松劲儿了。
英子茫然地看看周也,又看看张军:“怎么了嘛?好好吃饭怎么吵起来了?”
常松和红梅交换了一个眼神。
“咳——咳”
常松咳嗽一声,打圆场:“行了行了,都少说两句。小也,开玩笑注意点分寸。张军,快吃,这羊肉嫩,一会儿煮老了就可惜了。”
红梅也赶紧往张军碗里夹了一筷子青菜:“就是,尝尝这白菜,甜着呢。”
周也却好像没事人一样,耸耸肩,又给自己倒了杯汽水,气泡呲呲地响。
他甚至还对着张军举了举杯,眼神里那点挑衅藏得不太好:“开个玩笑嘛,这么认真干嘛?不至于吧?”
张军胸口起伏着,他看着碗里红梅夹来的青菜,又看看周也那副样子,一股无名火堵在嗓子眼,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他猛地拿起汽水瓶,仰头灌了一大口。
冰凉的、甜腻的液体带着强烈的气泡冲过喉咙,激得他眼眶有点发酸。
他用力把瓶子顿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
“吃你的吧!”
他闷声对周也说了一句,声音压抑着,然后低下头,拿起筷子,狠狠戳向锅里翻滚的一块肉,仿佛所有的委屈和怒气都集中在了那双筷子上。
桌上的对话短暂地停滞了,只剩下火锅沸腾的声音,和几个人有些刻意的咀嚼声。
温暖的屋子里,第一次清晰地划出了一道无声的裂痕,属于少年人敏感又骄傲的自尊,在火锅氤氲的热气里,悄悄绷紧了。
贫穷赋予他的敏感,像一层过于菲薄的皮肤,任何细微的触碰,都能引发一阵惊悸般的疼痛。
青春期的醋意,不像成年人的迂回试探,它更像一场突如其来的肠胃感冒,吐不出,咽不下,却让整个胸腔都弥漫着不合时宜的酸胀。
这块被张军狠狠戳中的羊肉,最终却没夹起来,滑回了滚汤里,溅起几点热浪。
他盯着那翻滚的红油,觉得自己就像那块肉,被丢进这看似热闹的沸水里,身不由己地沉浮。
世上最远的距离,有时不是天涯海角,而是一张火锅桌的宽度。这边是喧闹,那边是沉默,中间隔着一锅再也沸腾不起来的汤。
英子似乎终于察觉出一点异样,她看看绷着脸的张军,又看看一脸事不关己、甚至嘴角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笑意的周也,忍不住用脚在桌子底下轻轻碰了碰周也。
幼稚的炫耀欲,是青春期雄性动物尚未进化完全的尾巴,总在不合时宜的地方翘起来,暴露内心。
周也侧头看她,挑挑眉,用口型无声地问:“干嘛?”
英子瞪他一眼,也用口型回他:“你惹他干嘛?”
周也耸耸肩,一副“关我什么事”的无辜表情,但眼里的那点得意劲儿却没完全藏住。
他故意夹起一大片涮好的羊肉,在麻酱碗里足足滚了三圈,然后塞进嘴里,发出极其满足的咀嚼声。
王强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抓抓后脑勺,试图重新点燃气氛:“哎,你们说,咱们期末考完试干嘛去?要不……去滑旱冰?我知道新开了一家!”
没人接话。只有火锅还在尽职地咕嘟着。
常松放下酒杯,清了清嗓子。他活了大半辈子,桌上这点暗流涌动看得分明。
他拿起公筷,捞起那块备受瞩目的羊肉。
生活这口锅,什么都得往下涮。酸甜苦辣咸,涮熟了,咽下去,日子也就过下去了。
常松的手很稳,那块滚烫的羊肉越过半张桌子,没有丝毫摇晃,稳稳落入张军碗中,像完成了一次精准的投递。
那不是一块肉,是一个沉默的、来自成年男人的支持和庇护。
“行了,都好好吃饭。”常叔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定力,“天大地大,吃饭最大。有什么事,吃饱了再说。”
他又看向周也,眼神里有点警告的意味:“小也,食不言寝不语,话多容易噎着。”
周也接触到常松的目光,那点玩世不恭稍稍收敛了些,“哦”了一声,埋头吃东西,只是吃相斯文了不少。
红梅也笑着打圆场,开始问起学校里元旦晚会准备什么节目,试图把话题引开。
中年人的智慧在于,他们早已学会在孩子们的战争里充当和事佬,而不是裁判官。因为他们明白,有些仗必须自己打,有些结必须自己解。
张军看着碗里那块由常叔夹来的羊肉,心里的那股拧巴劲儿,忽然就松了一点。
他默默夹起肉,蘸了料,放进嘴里。羊肉很香,麻酱很醇,热乎乎地落进胃里,驱散了些许刚才那阵无名的寒意。
他偷偷抬眼飞快地扫了一下桌对面。
英子正认真地跟红梅比划着班里要排的舞蹈动作,侧脸被热气熏得红扑扑的。
周也低着头,专注地对付着一颗鱼丸,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睛里的情绪。
好像刚才那场小小的风波从未发生过。
但有些东西,确实不一样了。那种心无芥蒂、毫无负担的喧闹,似乎随着刚才那一下僵持,悄悄溜走了一点。
少年人的世界就是这样,一句话能凿开一道深渊,一个眼神也能瞬间冰封万里。
友谊如同这铜锅炭火,需要不断添薪加炭,小心维护。但一次不经意的冷水,也可能让沸腾的汤底瞬间失去温度,只留下一锅半生不熟的尴尬。
这顿火锅的后半程,就在一种略显小心翼翼的氛围中进行着。
王强努力地说着单口相声,英子和红梅聊着学校的事,常松偶尔插几句,周也和张军则大部分时间保持着沉默,只在自己被点名时才简短应答。
吃完饭后,英子帮着红梅收拾碗筷。周也、王强和张军帮着常叔把桌子和炉子收拾利索。
窗外,天色早已黑透,寒风刮过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响。
周也穿上外套,准备回家。他走到门口,手搭在门把手上,停顿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回头对屋里说了句:“走了。”
王强也跟着喊:“常叔,红梅姨,英子姐,我们也走了啊!谢谢款待!”
张军落在最后,他穿上那件崭新的、深蓝色的羽绒服,拉链拉到顶,遮住了半张脸。他低声道:“常叔,姨,我回学校了。”
常松拍拍他的肩膀:“路上慢点。衣服穿暖和了。”
三个少年前一后走出院门,融入冰冷的夜色里。
巷子里的风像冰冷的刀子,刮在脸上,也刮在三人之间那道看不见的缝隙里。
三个人默默地走着,中间隔着的距离,宽得足够再塞下一个人。刚才火锅沸腾的热气,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谁也没再提刚才饭桌上的事,但无形的隔阂像冰冷的空气一样横亘在他们之间。
友情有时并非坚不可摧,它更像一件需要精心养护的瓷器。一次不经意的磕碰,就会留下细密的裂纹,日后即便修补,也难以复原如初。
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时而分开,时而交叠,却又很快分开。
屋里,英子擦着手走出来,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心里莫名地空了一块,仿佛刚才那场热闹的盛宴,只是为了衬托此刻寂静的辽阔。
红梅一边擦着灶台,一边轻声对常松说:“这些小崽子,心思比女孩子还重。
窗外的风还在呜咽,炉子里的炭火却渐渐暗了下去,只余一点猩红,在灰烬里明明灭灭,守着最后一点暖意,等待着未知的明天。
常松点了根烟,吸了一口,看着窗外浓重的夜色,缓缓吐出烟圈:“ 男孩快变成男人时,麻烦就开始了。由他们去吧!”
养育孩子,是目送他们一步步走入自己的风雨,你只能站在门口,做那个永远亮着灯的屋檐。
成长的代价,就是不断告别心里那个受点委屈就恨不得炸掉整个世界的小孩。这个过程,不体面,但无法避免。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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