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林不大，却生得极密。
风从树梢掠过，只能带起一阵低低的沙沙声。
叶行和方艺可站在树影里，看着那块立在林中央的石碑。
石碑不高，兽纹斑驳。
在外人眼里，它只是块老石头。
在叶行眼里，那兽纹却像一条条细小的龙纹，从碑面蔓延到地里，和脚下那条“兽脊”隐隐相连。
“你们这个破石头，早就该换了。”那道尖利的声音再次响起。
说话的是一个穿青袍的中年人，腰间挂着一块刻有陌生纹路的令牌，身后跟着几名甲士。
“上面的人给的图腾，是为了你们好。换上去，登记在册，将来才有机会获得名额。”
他指了指旁边一块崭新的石板。
石板上刻着一枚看起来极为精致的“符印”——复杂的线条围绕着一个空心圆，隐隐带着一点虚无气息。
“名额？”站在旧石碑前的一名老者冷笑，“把我们的兽脊挖空，叫名额？”
老者身披兽皮，背微微驼着，皮肤却带着一种常年浴血后的坚韧。
在他身后，是十几个年轻人。
有的是人族面孔，有的额头或耳后带着明显的兽族特征，目光都倔强。
“老东西，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青袍人不耐烦，“万兽山这条脊，迟早要归上面那几位安排。”
“你们守着这块旧石头，能守出一个禹神不成？”
“禹神是哪一位？”老者问。
青袍人愣了一下，冷笑：“当然是——”
话到一半，他突然意识到什么，咬住了后半句。
老者看着他，眼中带着一点讥讽。
“连自己供的是什么，都说不全。”他说，“你口中的大人，顶多给你一个好听的名号。”
“我们这块石头，是当年跟着禹神打过仗的人立的。”
“我们不认另一个牌位。”
……
“看够了吗？”秦素素在叶行脑海里问。
“差不多。”叶行道。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块新石板。
新石板下面，埋着一点不属于荒古本身的东西。
不算大。
却刚好能接到万兽山外围那条“支脉”上。
“这一类，是上面布在外圈的‘伪图腾钉子’。”秦素素评价，“换一个图腾，就等于多一条线。”
“线太多，兽自己哪天都分不清是在拜谁。”
叶行轻轻吐出一口气。
“走吧。”他说。
……
两人从树影中走出。
争吵声随即一顿。
青袍人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眼：“哪来的外人？这里是我们山脚部落的内部事务。”
“路过。”叶行笑，“听到有图腾要换，来看看。”
“看什么看。”青袍人冷哼，“你们这些散修懂什么？”
“图腾换成新的，将来上面那位看在我们诚心上，给几个名额，你们这种人都得羡慕。”
“我们这种人是不是羡慕不羡慕不重要。”叶行道，“重要的是——荒古是不是认这个新图腾。”
青袍人一愣。
“荒古认不认，轮得到你来说？”他冷笑。
“当然轮不到我一个人。”叶行摊手，“不过——可以问一问这里的地。”
他说完，走到旧石碑前。
那老者微微皱眉：“小友，你若是来帮忙，说话就说话。别乱动我族祖碑。”
“放心，不动碑。”叶行道。
他伸手按在碑旁的地上。
寻龙法悄然运转。
一道极细微的震动，从脚底传来。
在旁人看来，什么都没有发生。
在叶行眼里，脚下那条“兽脊支脉”，像是被他轻轻摸了一下。
“问个路而已。”他在心里对龙脉说。
“你认识这块石头吗？”
沉默片刻。
一缕温和的回应，从地下传来。
不是语言。
更像是一种“点头”的感觉。
紧接着，旧石碑上的兽纹，微不可察地亮了一瞬。
一声低低的兽吼，从极远处传来。
像是真有某种古兽，在万兽山深处翻了个身。
……
林中一时安静。
老者眼睛瞪大了。
他活了这么多年，从未见过祖碑有这样的反应。
“这……”他喃喃。
青袍人脸色微变。
“你做了什么手脚？”他厉声道。
“没做什么。”叶行道，“只是问了一句——这块旧石头，荒古还认不认。”
他走到那块新石板前，低头看了一眼。
“也顺便问一句——这块新石头，荒古认不认。”
说着，他指尖在石板边缘轻轻一弹。
一缕细不可见的黑气，从石板底部冒出，被他捏在指间。
那黑气在他指尖挣扎了一下，很快被吞天法诀磨得干干净净。
“回答是——不认。”叶行摊手，“它只认你们这块旧的。”
……
“你胡说！”青袍人怒道。
“你可以当我是胡说。”叶行笑，“但是你可以想一想——刚才祖碑亮的时候，你有没有感觉脚底发沉？”
青袍人一愣。
他确实有那么一瞬，觉得脚下地面莫名重了一下。
那种感觉，很像在北流、在别的地方，被“上面那位”目光扫过时的压迫。
只是刚才那一下，不是虚无冷意，而是一种扎实的“地气”。
“你是何人？”他换了个语气问。
“北域天星宫。”叶行笑着报出名号，“叶行。”
方艺可在旁边补了一句：“荒古本地人，方艺可。”
老者的视线在两人身上来回打量。
“天星宫……”他低声念了一遍。
“你们，是来抢名额的，还是……”
“我们来抢人的。”叶行道。
他看着老者。
“抢那些不该被当成阵眼、不该被当成牲畜的人的命。”
老者沉默了很久。
“我们没有什么好给的。”他终于开口，“这块旧石头，是这山脚下最后一块禹神时代的石头。”
“我们守着它，只是觉得——有人得记着。”
“现在有人来帮我们问了一声荒古，那老兽骨还认不认这块石头。”老者抬头，看着叶行，“这份情，我们记在天星宫头上。”
他转身，对身后的年轻人们道：
“从今日起，族谱上再添一笔——‘万兽山外圈某部，与北域天星宫同站一列’。”
“同站一列”四个字，简单，却比任何誓言更重。
……
青袍人脸色青白交加。
“你们这是要自绝于大势！”他咬牙，“上面那位要是怪罪下来——”
“大势？”老者冷笑，“上一次量劫的时候，来我们这边说大势的人，也说过类似的话。”
“结果他们的名字，都没留在这块石头上。”
“你要觉得上面那位会心疼你，就自己去跪。”老者挥了挥手，“别在我们这块破林子里挡道。”
青袍人咬牙，终究没敢在这里出手。
他恶狠狠地瞪了叶行一眼，转身离去。
“你们会后悔的。”他丢下一句狠话。
“会不会后悔，以后再说。”叶行不在意。
……
等人走远，老者看向叶行。
“你们接下来去哪？”他问。
“万兽山里面。”叶行道。
老者皱眉：“里面，不是好地方。”
“我们知道。”方艺可微笑，“但总要有人进去看看。”
她顿了顿，又道：
“如果我们没能回来，你们就当今天这事没发生过。”
“如果回来了——”叶行接上，“以后万兽山那边有动静，天星宫能帮得上的，会帮一手。”
老者看着他。
半晌，他重重点了点头。
“那你们，进去之前，先去见一个人。”他说。
“谁？”叶行问。
“禹神留在山外的一个看门人。”老者道，“他也许没多少力气了，但眼睛还亮着。”
“你们要想在万兽山里不迷路，得先让他看看。”
叶行与方艺可对视一眼。
“那就劳烦前辈引路。”叶行道。
老者摆摆手。
“我这把老骨头，走不了那么远。”他说，“你们顺着祖碑下的那条脊往里走，遇到第一块刻着‘兽’字的青石，敲三下。”
“他会出来。”
……
离开树林前，叶行回头看了一眼那块旧石碑。
碑上的兽纹已经重新暗下去。
但在他眼里，那些纹路，却比刚来时更完整了一些。
“这一段，算是补上了一点。”秦素素评价。
“补一点，就算一点。”叶行道。
“反正你已经在荒古的账簿上签了名。”秦素素笑，“以后真要算账，这块石头下面的那条脊，会替你说一句话。”
“那就先欠着。”叶行说。
他抬脚，迈向万兽山更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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