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盘龙县临时指挥部的帐篷，被山风吹得鼓噪不休。
李卫民已经一夜未合眼。
他脚下的烟头堆成了一座坟，呛人的烟雾将他笼罩，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穷途末路的灰败。
“小秦。”
他终于开口，嗓音干裂得像是砂纸在摩擦。
“我们……认输吧。”
他吐出一个烟圈，连同吐出的，仿佛还有最后一口气。
“武警……那不是演习，是真枪实弹的。他们真的会动手。”
李卫民的肩膀彻底塌了下去。
这个在滔天洪峰面前都未曾弯折的腰杆，在名为“国家机器”的阴影下，被压垮了。
秦峰坐在他对面。
他正在用一块干净的绒布，一点一点，擦拭着一部沾满泥点的对讲机。
他的动作专注而平稳，指节分明，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仿佛在擦拭的不是通讯工具，而是一件传世的青铜器。
他甚至没有抬头。
“县长。”
秦峰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精准地投入李卫民死寂的心湖。
“我们赌的，不是一县一地的得失。”
“是国运。”
“棋盘上的子还没落满，哪有这么轻易就认输的道理。”
李卫民怔怔地看着这个年轻得不像话的下属。
看着那份与年龄完全不符的沉静，一种无法言喻的寒意，竟从他尾椎骨窜起。
他想再劝，却发现喉咙里堵得厉害，一个字都挤不出来。
秦峰将擦得锃亮的对讲机稳稳放在桌上，然后拿起了自己那部老掉牙的诺基亚。
屏幕微光亮起。
上面只有一条刚刚抵达的短信，没有号码，没有署名。
仅有两个字。
已推送。
***
第二天。
太阳升起来了，光线却被盘龙县上空那层凝固的阴霾挡住，透不下来。
一队长龙般的绿色军用卡车，碾碎了清晨的最后一丝寂静。
履带压过泥泞路面的闷响，像是重锤，一下，又一下，砸在山谷里每一个村民的心口上。
那道由血肉筑成的人墙，在那些黑洞洞的枪口和冰冷钢盔的逼视下，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
恐惧，如同瘟疫，在人群中无声蔓延。
高强来了。
他今天换了一身剪裁精良的深色西装，油亮的皮鞋上，倒映着一张志得意满的脸。
他的身后，是市电视台的长枪短炮，镜头贪婪地对准了那道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人墙。
他不仅要杀鸡儆猴。
他更要在这场他亲手导演的“平乱”大戏里，扮演那个力挽狂澜、匡扶正义的绝对主角。
高强从容地走到车队最前方，秘书立刻小跑着递上一个扩音喇叭。
他清了清嗓子，脸上挂着一种胜利者特有的，悲天悯人的微笑。
“乡亲们！”
“我是市委副书记高强！”
“我理解你们的朴素情感，但是！任何人都不能，也绝不允许凌驾于国家法律之上！今天，我代表的，就是国家的意志，是盘龙县不容挑战的未来！”
他顿了顿，十分满意自己话语造成的绝对寂静和威慑。
他缓缓抬起手，准备下达那个将决定无数人命运的最后指令。
“我宣布，清场行……”
就在这万众瞩目，最庄严的时刻。
一阵刺耳的手机铃声，毫无征兆地划破了凝固的空气。
是高强秘书的电话。
秘书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整张脸瞬间没了血色，手忙脚乱地就想掐断。
高强狠狠瞪了他一眼，满脸都是被打断表演的不悦。
可下一秒。
他自己口袋里的手机，以一种更加尖锐、更加疯狂的频率，凄厉地嘶鸣起来！
那个为了某个特定人物设置的专属铃声，让他心脏狠狠一抽。
他强压着怒火，皱眉接起电话。
“喂？！我正在处理紧急公务！”
电话那头没有任何客套，只有一个冰冷到极点，却又压抑着火山般怒火的质问，直接刺穿了他的耳膜。
“高强！”
“谁给你的狗胆，调动武警？！”
高强的身体，在这一瞬间，从里到外，彻底僵住。
脸上的血色，像退潮一样褪得一干二净。
是省委书记一号大秘的声音！那个他每次汇报工作都要仰望的声音！
“你想不想看看自己明天在全国头条上的样子？！”
“我命令你，立刻，马上！带着你的人，给我滚回来！”
“滚！”
“嘟——”
电话被狠狠挂断，那忙音像是一记重锤，砸碎了他所有的幻想和骄傲。
高强举着手机，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耳鸣不止。
周围的记者，用野兽般的直觉，捕捉到了他脸上的惊骇与茫然。
无数闪光灯在同一时刻爆闪，将他那张煞白如纸的脸，永远地定格了下来。
而就在高强成为全场焦点，狼狈不堪的几乎同一时间。
李卫民口袋里那部被他手心汗水攥得发烫的诺基亚，也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一个陌生的，来自京城的区号。
他颤抖着手指，划开了接听键。
电话那头，是一个苍老，却沉稳得如同山岳的声音。
那是他二十多年军旅生涯里，只敢在午夜梦回时，才能听到的声音。
“是卫民吗？”
“老……老首长……”
李卫民的眼眶，没有任何预兆地，瞬间通红。
“报告，我收到了。”
老首长的声音不疾不徐，每一个字，却都重逾千钧。
“中央，已经知道了。”
“国土资源部的专项调查组，已经坐上了最早一班飞往省城的飞机。”
李卫民的呼吸，停滞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无比严厉。
“在他们到达之前。”
“给我守好那座山！”
“谁再敢伸手，就给我剁了谁的手！”
李卫民握着电话，整个人都在剧烈地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股从胸膛炸开的狂热。
他猛地抬起头，视野里，高强正在秘书的搀扶下，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往自己的奥迪车里钻。
来时那不可一世的威武车队，此刻乱成一锅粥。
记者们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疯狂地围堵着高强的座驾，将话筒和镜头往车窗缝里塞。
武警车队接到了新的指令，开始笨拙地在泥泞的道路上掉头。
整个过程，混乱，仓皇，充满了滑稽的戏剧感。
山谷里的村民们，呆呆地看着这堪称魔幻的一幕，大脑无法处理眼前发生的一切。
短暂的死寂之后。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发出了压抑不住的，带着哭腔的欢呼。
下一秒，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从山谷里喷薄而出，直冲云霄！
那是劫后余生！是绝处逢生！是压抑了太久之后的彻底释放！
无数人喜极而泣，他们拥抱着，嘶吼着，然后不约而同地冲向了那个站在人群后方的年轻人。
他们将秦峰高高地抛向空中，一次，又一次！
李卫民放下电话，穿过狂欢的人群，走到秦峰面前。
他看着这个在漫天欢呼中，神色依旧只是略显松弛的年轻人，喉咙干得厉害。
那不是敬佩。
那是一种更深层次的，近乎于畏惧的情感。
他终于明白，这个年轻人的棋盘，从来就不在盘龙县，不在市里，甚至不在省里。
他的棋，从一开始，就是下给天看的。
秦峰从人群中走出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他没有狂喜，只是缓缓地，吐出了一口压在胸中整整一夜的浊气。
陆承的阳谋失败了。
但以那个人的狠辣性格，接下来，必然是无所不用其极的阴招。
真正的危险，现在才刚刚开始。
就在这时。
“让开！都让开！”
王老三像一头发了疯的公牛，从山路那边狂奔而来，他撞开欢庆的人群，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他冲到秦峰面前，因为跑得太急，一口气没上来，撑着膝盖剧烈地呛咳起来。
“主任！”
秦峰扶住他，眉头紧锁。
“慢慢说。”
“出……出事了！”
王老三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几乎要碎裂的恐惧。
秦峰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我们一个巡山的兄弟……”
王老三的嘴唇哆嗦着，牙齿都在打颤，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小六子……”
“在山里……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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