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半月的风霜雨雪,如同一场没有尽头的磨砺,终于在一日清晨悄然画上了阶段性的句点。当第一缕晨曦穿透弥漫的薄雾,温柔地洒在脚下的土地上时,蒲缨猛地勒住缰绳,胯下的战马嘶鸣一声,前蹄不安地刨着地面。他抬手抹去脸上凝结的霜露,目光越过前方的晨雾,落在不远处那座蒙着淡淡尘土的界碑上——“湖广”二字虽已斑驳,却如同一道惊雷,在他心头炸开,瞬间驱散了连日来的疲惫与困顿。
身后的十名锦衣卫精锐也相继勒马驻足,他们的身影在晨雾中显得有些单薄,,每个人的衣衫都已磨得破烂不堪,露出的肌肤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划痕与冻疮,脸上沾着尘土,唯有一双双眼睛,在看到界碑的那一刻,迸发出难以掩饰的释然。从滇西出发至今,他们翻越了滇黔边境那些堪比天险的崇山峻岭,那些山路陡峭如削,一侧是万丈深渊,一侧是湿滑的岩壁,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数次遭遇突如其来的山洪,不得不拖着疲惫的身躯绕路数十里;更要时刻提防清军的关卡与巡逻兵,常常昼伏夜出,饿了便啃几口干涩的干粮,渴了便掬一捧山间的冷水,甚至有好几次,他们不得不藏身于腥臭的泥沼或茂密的丛林中,屏住呼吸躲避清军的搜查。
三个半月,一百多个日夜,他们走过的路,每一步都浸透着血汗。如今踏入湖广地界,脚下的道路渐渐从崎岖泥泞变得平缓宽阔,远处的山峦也褪去了滇黔一带的狰狞陡峭,化作连绵起伏的温柔轮廓,空气中弥漫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湿润气息,这一切都在无声地宣告:最艰难的路途,终于过去了。
然而,这份释然并未在蒲缨的心中停留太久。他翻身下马,缓步走到界碑前,伸出粗糙的手掌,轻轻摩挲着碑身上冰冷的刻痕,指尖传来的凉意,让他混沌的头脑愈发清醒。作为这支寻访队伍的领头人,他肩负的绝非仅仅是一段千里跋涉的旅程,而是整个大明王朝最后的一线生机。陛下将寻访戴梓、带回这位火器奇才的重任托付于他,期盼着戴梓能为大明打造出破敌利器,逆转如今的颓势。可他心里比谁都清楚,从滇西到浙江杭州,单程路程便至少需半年之久,即便一切顺利,找到戴梓并将其安全带回滇西,往返至少需要一年的时间。
一年,三百五十五天,在这乱世之中,足以改变太多太多。大明如今已是风雨飘摇,朱由榔陛下麾下仅有六千残兵,困守在滇缅边境的弹丸之地,外有吴三桂大军虎视眈眈,内有粮草军饷匮乏的困境,稍有不慎,便可能万劫不复。他蒲缨不怕风餐露宿,不怕刀光剑影,甚至不怕牺牲性命,可他唯独怕的是,当他带着戴梓历经千辛万苦回到滇西时,迎接他的,不是朱由榔陛下期盼的目光,而是大明覆灭的噩耗,是山河破碎的惨状。
“天佑大明……”蒲缨的嘴唇微微颤抖,低沉的祈祷声轻得几乎被晨风吹散。他握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却让他心中的那份焦虑与不安稍稍缓解。他抬起头,望向东方,那是浙江的方向,目光穿越层层迷雾,仿佛看到了戴梓的身影,也看到了大明复兴的微弱希望。
很少有人知晓,这位如今肩负大明重任的锦衣卫首领,其一生堪称跌宕起伏,忠奸难辨,充满了复杂与矛盾。蒲缨早年曾追随兄长蒲伦屯兵抗清,彼时的他,也曾怀揣着报国之心,渴望能驱逐鞑虏,恢复大明河山。兄长蒲伦战死沙场后,悲痛欲绝的他接过了抗清的旗帜,可连年的战乱与粮饷的匮乏,渐渐磨灭了他心中的初衷。为了筹措军饷,维持队伍的存续,他开始纵容部下劫掠百姓,所到之处,民不聊生,怨声载道。曾经的抗清义师,渐渐沦为百姓眼中的匪寇,失去了民心的支撑,队伍也日渐衰败。
朱由榔被困贵州安龙府期间,蒲缨的野心彻底暴露。他贪图权力,看中了马吉翔、李国泰等人手中的权势,便主动与之勾结,成为了这两个奸贼的爪牙。在马吉翔的授意下,他罗织罪名,构陷忠良,一手促成了震惊朝野的“十八先生之狱”。吴贞毓等十八位忠心耿耿、力图匡扶大明的贤臣,被他诬陷为“盗宝矫诏,欺君误国”,最终惨遭杀害,鲜血染红了安龙的土地,也成为了蒲缨一生难以洗刷的污点。彼时的他,眼中只有权力与利益,全然不顾大明的安危,沦为了人人唾骂的奸佞之辈。
可谁也没有想到,就是这样一个劣迹斑斑的人,在朱由榔流落缅甸之后,却展现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忠诚。面对缅甸当局的刁难与清军的追捕,蒲缨数次冒着生命危险,试图组织人手护送朱由榔突围,却都被马吉翔破灭。在惨烈的“咒水之难”中,缅甸兵与清军勾结,对朱由榔及其随从展开了血腥屠杀。危急关头,蒲缨死死护在朱由榔身前,手中的钢刀挥舞得虎虎生风,斩杀了数名乱兵,最终因寡不敌众,被乱刀砍死,用自己的生命,践行了对君主的忠诚。
这份复杂而矛盾的过往,朱由榔早已了然于心。他知晓蒲缨的奸猾与野心,知晓他曾犯下的滔天罪行,更知晓他骨子里对自己的那份特殊的忠诚——那是一种混杂着投机与执念,却在关键时刻能够豁出性命的忠诚。正因如此,在诛杀了马吉翔、李国泰这两个祸国殃民的奸贼后,朱由榔才将寻访戴梓这一关乎南明国运的重任,托付给了蒲缨。
为了试探蒲缨的真心,朱由榔特意让他负责抄没马吉翔、李国泰二人的家产。他想看看,这个曾经贪慕权势、勾结奸佞的人,是否真的有改过自新的可能。结果,蒲缨的表现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在抄家过程中,他严格按照规制行事,一言一行皆如实禀报,账目记得清清楚楚,分文未差。马吉翔、李国泰家中搜刮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珍稀古玩,数以万计,可蒲缨自始至终,没有私藏一丝一毫,尽数归入大明府库。
这让朱由榔更加笃定,蒲缨虽有过往劣迹,却并非无可救药。他或许曾迷失方向,或许曾贪图权势,但在内心深处,对大明、对自己,仍有一份难以割舍的忠诚。朱由榔认为,蒲缨是个可救之人,给他一个机会,他或许能洗刷过往的污点,为大明立下不世之功。也正因为这份信任,蒲缨才得以肩负起这趟关乎大明生死存亡的寻访之旅。
世人常常被影视剧或小说中的描写误导,以为锦衣卫权势滔天,人数多达十五万之众,实则不然。历经连年战乱,大明王朝早已元气大伤,昔日辉煌的锦衣卫,也从巅峰时期的万人之众,锐减至如今的四十余人。
“大人,进入湖广地界,官道平缓了许多,我们是否可以加快行程?”一名锦衣卫翻身下马,走到蒲缨身边,低声禀报。他的声音带着几分疲惫,却难掩心中的急切。
蒲缨缓缓回过神,他点了点头,沉声道:“休整半个时辰,补充干粮和饮水,之后日夜兼程,务必尽快抵达仁和。”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愈发凝重:“记住,前路虽缓,却未必安全。郑成功在浙闽一带反清声势浩大,清廷定然会加强对沿途的盘查,尤其是往来的陌生人员。我们切不可大意,务必谨慎行事,乔装打扮,尽量避开清军的关卡,若有意外,随机应变,切记不可暴露身份,更不能耽误行程!”
“遵命!”
众人迅速卸下行囊,取出随身携带的干粮和水,快速补充体力。晨曦渐渐升高,驱散了最后的薄雾,阳光洒在身上,带来一丝暖意。蒲缨坐在一块青石上,啃着干涩的干粮,目光再次望向东方。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滇缅边境,已是秋意渐浓。田地里的烟草长势喜人,绿油油的叶片舒展挺拔,散发着勃勃生机,再过三月余,便可收割晾晒,换取军饷。
朱由榔身着粗布便服,查看烟草的长势,督导地道的防御情况。他时常会站在村口,望着东方的方向,期盼着戴梓能早日到来。
而吴三桂的中军大营里,依旧是一派按兵不动的态势。胡三后续传回的几次探查消息,皆称明军仍在专心种烟,毫无异动,这让吴三桂愈发笃定朱由榔已是穷途末路,对其彻底放下了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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