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如墨的黑暗中，陈合的意识如同惊涛中的孤舟，起伏挣扎了不知多久，才终于挣脱沉沉梦魇。
身下是冰凉粗糙的青石板，混着潮湿的霉味与隐约的馊气，指尖触到一片黏腻的尘土与枯草。他挣扎着想坐起身，腿脚却麻得如同不属于自己，酥麻的痛感顺着经络蔓延，几乎让他再度晕厥。
低头打量时，才发现自己蜷缩在一条幽深巷陌的破墙角，墙根堆满了枯枝败叶与废弃杂物，几只灰扑扑的老鼠受惊般窜入暗处，消失得无影无踪。
脚边横躺着一只豁口的粗瓷破碗，碗底还沾着些许干结的泥垢，身上的粗布衣衫被撕扯得愈发破烂，沾满了尘土与草屑，显然是被人刻意伪装成了沿街乞讨的乞丐。
“是那个赶牛车的人……”陈合心中暗道，却连对方的样貌都未曾见过。
这般神秘莫测，却在他遇袭后将他转移至此，还做了这般周全的伪装，这一系列部署堪称周密。
他咬着牙，用手肘撑着地面，缓缓挪动身体，将麻木的右腿用力蹬直，脚尖抵住墙面轻轻揉搓。气血一点点回流，酥麻感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针刺般的痛感，他强忍着不适，扶着斑驳的土墙慢慢站起身，刚一迈步便踉跄了一下，险些再度摔倒。
待腿脚彻底恢复知觉，陈合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警惕地扫视着这条寂静的巷陌。
两侧的房屋鳞次栉比，多是青砖木梁，墙皮斑驳脱落，露出内里的夯土，几株枯黄的藤蔓顺着墙缝攀爬，透着几分萧索。
巷口传来隐约的人声与车马声，他定了定神，循着声响缓步走出巷陌，踏入了繁华的街面。
此时的昆明城正值白日，街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挑着货担的商贩沿街叫卖，声音洪亮；身着各色服饰的行人摩肩接踵，步履匆匆；偶尔有马车驶过，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轱辘轱辘”的声响，溅起些许尘土。
满街的“金钱鼠尾辫”晃得陈合心头一沉，这刺眼的装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如今已是清廷的天下。
或许是刚从昏迷中醒来，心神尚有几分恍惚，他竟不知不觉走到了街心，挡住了一辆疾驰而来的马车。
“滚开！没长眼的东西！”一声厉呵陡然响起，带着几分嚣张与不耐烦。
陈合猛然回神，只见驾车的是个身着短打、腰束皮带的壮汉，脸上横肉丛生，眼神凶狠如狼，正扬着马鞭怒视着他。马车之上，架着一顶青布小轿，轿帘紧闭，隐约能看到内里的华贵装饰，想来轿中坐的定是富贵人家。
“狗仗人势。”陈合心中暗骂一声，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连忙侧身避让，拱手道：“对不住，对不住，小人不是故意的。”
壮汉“哼”了一声，满脸不屑，狠狠甩了一鞭马鞭，马车疾驰而过，卷起的尘土扑了陈合一脸。
他掸了掸脸上的灰，正欲继续前行，一道清越沉稳的男声突然在耳边响起：“走，去马帮。”
这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陈合耳中。
他心头一震，循声望去，只见一名男子不知何时从街边的茶摊角落转出，正缓步向前走去。
他身着一件月白色的长衫，虽料子普通，却浆洗得干净整洁，腰间束着一根深蓝色的布带，身形挺拔如松，步履从容不迫，竟似完全未曾在意陈合是否跟上。
陈合环顾四周，街上车水马龙，行人络绎不绝，那男子的目光始终落在前方，并未回头，可这话语分明是对他说的。他心中惊疑不定，此人是谁？他略一沉吟，便快步跟了上去，与那男子并肩而行。
男子双手负于身后，目光平视前方，神色淡然，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步伐悠哉悠哉，仿佛不是行走在喧嚣的街市，而是漫步于幽静的山林。
陈合趁机仔细打量着他的面容：剑眉入鬓，目若朗星，鼻梁高挺，唇线分明，约莫四十多岁的年纪，面容算不上绝美，却自有一股清正凛然之气，宛如隐居多年的修仙居士，不染半分人间烟火。
最具辨识度的是他嘴角的一颗黑痣，痣中竟长着两根细细的黑毛，平添了几分奇特的辨识度。
可这般气宇轩昂、一身正气的模样，头上却梳着那丑陋不堪的“金钱鼠尾辫”，黑白对比之下，让陈合不由得在心中暗叹一声：“可惜了这般风骨，却要屈从于清廷的发式，真是明珠蒙尘。”
仿佛看穿了他心中所想，男子忽然“哼”地轻笑一声，声音清朗，不带半分傲慢与讥讽。
“你看这街道上尽数的‘猪尾巴’实属丑陋。百姓日夜盼着，只盼诸君早日挥师归来。”
陈合心中一惊，下意识地收敛了心神，暗道此人竟似有读心之能，愈发不敢小觑。他强作镇定，故意装作憨厚结巴的模样，挠了挠头道：“先……先生，您说……说什么？小……小人没听明白。”
男子闻言，又是一声轻笑，依旧未曾侧目，脚步也未曾停顿，仿佛刚才的话语只是随口一说。
两人就这般并肩走在街市上，一个从容不迫，一个心怀戒备，一路无话。
街上的行人来来往往，无人留意这对奇特的组合。约莫一刻钟的光景，前方出现一处占地颇广的院落，院墙由青石块垒砌而成，高达丈余，墙头插着几杆旗帜，上面绣着“滇西马帮”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随风猎猎作响。
院落门口站着两名精壮的守卫，身着短打，腰挎长刀，眼神锐利如鹰，正警惕地扫视着过往行人。
见到陈合身旁的男子，两人眼中的锐利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恭敬，缓缓颔首，齐声道：“孙老爷。”
被称作孙老爷的男子微微抬手，以示回应，神色依旧淡然。有他在侧，守卫们果然对陈合视而不见，连一句盘问都没有，便侧身让开了道路，任由他跟随着孙老爷一同进入院内。
踏入马帮院落，一股混杂着马粪、草料与烟火的气息扑面而来。
院落宽敞开阔，地面是夯实的黄土，被踩得光滑平整。院中往来着不少精壮汉子，皆是身着短打，腰挎兵刃，皮肤黝黑，眼神剽悍，显然都是常年走南闯北的马帮成员。
他们有的正在擦拭兵刃，有的正在整理行囊，有的则围在一起低声交谈，见到孙老爷走来，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恭敬地颔首致意，孙老爷也一一点头回应，神色温和，却自有一股不容亵渎的气场。
孙老爷径直走到院落中央的茶桌旁坐下，那茶桌由整块青石雕琢而成，旁边摆放着几张古朴的木椅。
他刚一落座，大堂内便快步走出一名身着青布衣裙的丫鬟，手中端着一套精致的茶具与一把铜壶，快步走到桌前，娴熟地为孙老爷沏起茶来。热水注入茶壶，茶叶在水中舒展，一股淡淡的茶香弥漫开来。
“孙老爷，您稍等片刻，我们东家马上就来。”丫鬟轻声说道，语气恭敬，随即躬身退了下去。
孙老爷微微颔首，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目光平静地望着院中往来的众人，神色淡然，仿佛置身于喧嚣之外。
陈合站在茶桌旁，并未敢落座。
他身为锦衣卫多年，见过的达官显贵、江湖豪侠不计其数，却从未见过如孙老爷这般奇特的人物。
他身上没有官宦的权势威压，也没有江湖人的匪气悍勇，却自带着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场，让人不自觉地心生敬畏，连大气都不敢喘。
哪怕孙老爷始终神色和蔼，目光温和，陈合也依旧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让他连坐下的勇气都没有。
他心中暗自思忖：“这孙老爷究竟是何身份？看马帮上下对他的恭敬程度，绝非寻常人物。他为何会突然出面帮我？与那个神秘的赶车人、还有之前地库中的安娘又是什么关系？”
就在陈合思绪翻腾之际，院门外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伴随着沉稳的脚步声：“孙老爷大驾光临，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啊！”
陈合循声望去，只见一名老者快步走了进来。
这老者约莫五十岁上下，头发已然花白，连眉毛都染上了白霜，脸上布满了细密的雀斑，皮肤黝黑粗糙，显然是常年风吹日晒的缘故。但他精神矍铄，双目炯炯有神，步伐稳健有力，身上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绸缎长衫，虽不算华贵，却也整洁体面。
看他这般模样，陈合心中暗自揣测，此人早年定是从马帮最底层的小马仔做起，一路摸爬滚打，才坐到了东家的位置。
孙老爷见状，缓缓站起身来，神色儒雅，语气平和：“李东家何必亲自出面，些许小事，打发下人处理便是。”
“孙老爷说笑了，您的面子，我怎能怠慢？”李东家快步走上前来，与孙老爷寒暄了几句，两人便一同在茶桌旁坐下。
丫鬟适时添了一套茶具，为李东家也沏上一杯茶。两人坐在那里，东拉西扯地聊起了琐事，一会儿说起近来的天气，一会儿谈及滇西的茶价，一会儿又聊起马帮近期的走镖路线，从头到尾，竟半句未曾提及为陈合作担保之事，仿佛早已将此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陈合站在一旁，心中愈发惊疑。他看得出来，李东家对孙老爷敬重有加，言谈间满是奉承，显然是真心敬畏。只是为了一份马帮入帮的担保，便能让马帮东家如此郑重其事，亲自出面陪同闲聊一个时辰，这孙老爷的身份背景，恐怕远比他想象的还要深厚。
联想到之前那个神秘的赶车人，以及地库中那些凶悍的手下，陈合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个的念头：“这背后定然藏着更大的势力。”
这般一想，愈发觉得迷雾重重。他耐着性子站在一旁，听着两人闲谈，目光却始终留意着院中动静，暗中观察着马帮众人的言行举止，试图从中找到些许线索。
约莫一个时辰过后，孙老爷放下手中的茶杯，缓缓站起身道：“时辰不早，老夫也该走了。”
李东家闻言，立刻会意，对着大堂方向高声喊道：“来人，取笔墨纸砚、印泥印章来！”
话音刚落，先前那名丫鬟便快步端着一个托盘走了出来，托盘上整齐地摆放着笔墨、宣纸、印泥与一枚雕刻精美的木质印章。她将托盘放在茶桌上，躬身退到一旁。
李东家示意陈合上前：“这位兄弟，签下你的名字，按个手印便可。”
陈合依言上前，拿起毛笔，蘸了蘸墨汁，在宣纸上写下“赵铁牛”三字。这是他如今的身份。
落笔之时，他刻意模仿着寻常农户的笔迹，笔画略显笨拙，却也工整。写完名字，他又按李东家的示意，在名字旁按下了鲜红的手印。
丫鬟将宣纸递到孙老爷面前，孙老爷接过笔，行云流水般签下自己的名字，字迹遒劲有力，与他淡然的气质截然不同，随后也按上了手印。李东家最后落笔签名，盖上马帮的印章，一套流程行云流水，没有半分拖沓。
“好了，”李东家将契约收好，对丫鬟吩咐道，“带这位赵兄弟去找蔡锅头。”
“是，东家。”丫鬟应声上前，对着陈合做了个请的手势，“赵兄弟，跟我来吧。”
陈合对着孙老爷与李东家拱手致谢，心中的疑云却愈发浓重。他定了定神，压下心中的杂念，紧随丫鬟的脚步，朝着马帮后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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