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所植之烟，想来也快成熟了吧？”蒲缨斜倚在小溪边的草坪上，嘴里叼着根嫩草，目光追着天上成群掠过的大雁，语气舒缓地说道。
身旁的陈散也望着雁群远去的方向，手不自觉地探向腰间常年悬挂的玉佩，指尖细细摩挲着上面温润的纹路，那模样，恰似在端详阔别已久的亲人。他收回目光，轻声应道：“可不是嘛，咱们离京已有近半载光景，一路风尘，可算快到地界了。”
蒲缨这一行人，启程时共十一位弟兄，皆是锦衣卫中挑出的好手，如今却仅剩七人。任务催得紧迫，他们自打出发便未曾敢有半分停歇，日夜兼程赶路，无论狂风骤雨还是烈日当空，都只能咬牙硬扛。
云贵山区本就道路崎岖，再加上日夜操劳，不少人渐渐熬坏了身子。有的染上风寒，久咳不愈；有的则是积劳成疾，身形日渐消瘦。
那个年代医术本就粗疏，缺医少药是常事，沿途清军盘查又严密至极，众人时时刻刻提心吊胆，心绪郁结难舒。就这么一路磕磕绊绊，四位同袍先后病倒，终究没能撑下来，最后只剩他们七个相依为命，继续奔赴杭州。
蒲缨转头扫了眼躺在左右两侧的六位同袍，有的闭着眼似在小憩，眉头却仍微微蹙着，显是累到了极致；有的望着潺潺流淌的溪水出神，眼底藏着掩不住的疲惫；还有的正轻轻揉捏着酸胀的腿脚，裤腿卷起处，能瞧见磨破的皮肉与结了痂的伤口。
蒲缨清了清嗓子，提高了些许声音：“咱们离杭州已不足五百里，再撑一撑，都得坚持住。”话落，却无人回应，唯有溪水潺潺的流淌声与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交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倦意。
眼下他们已踏入南京地界。这地方与云贵山区截然不同，平原占了大半，道路平坦宽阔，交通远比西南便利。想起初行云贵时，翻山越岭、走一步滑三步的艰难，如今的境况简直如同天堂。
如今一日能赶的路程，比在云贵时翻了四倍还多。可路好走了，麻烦也随之而来：越靠近杭州，清军的哨卡便越发密集，沿途关卡林立，用“过五关斩十将”来形容，竟是半点不夸张。
为何盘查如此严苛？
江南一带的反清势力本就活跃。这儿既是天下士绅荟萃之地，富庶程度远非西南能比，更是朝廷赋税的重中之重。
当初清军入关之际，不少江南士绅心存投机，主动打开城门迎接清军，妄图效仿宋末那些投诚蒙古人的乡绅，保住自家的家业与地位。可他们万万没想到，清军入驻之后，非但没有善待他们，反而苛捐杂税不断，行事比明朝官府还要严苛，日子过得竟比从前更为水深火热。
这些士绅后悔不迭，却又没胆量公然反清，便只能暗中行事。悄悄给反清义师传递消息、资助粮草器械。
而这一带最有名的反清势力，便是张煌言与国姓爷郑成功，他们领着义军与清军周旋，搅得清廷不得安宁。
再加上南京本是古都，更是大明的陪都，百姓心中对大明的念想从未断绝，反清的势头也就更盛。清军自然不敢掉以轻心，只得在各处设下密密麻麻的哨卡，严防死守，生怕反清势力趁机作乱。
蒲缨眯眼望了望天色，方才还明朗的天空，此刻已渐渐阴沉下来，云层越积越厚，风也添了几分凉意，瞧着便是要下雨的模样。他猛地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拍了拍衣袍上的草屑，说道：“别歇了，赶紧赶路，待会儿怕是要下大雨。”言罢，便转身朝着溪边走去，背对着众人解了手。
另一边，陈散也轻轻推了推身旁打盹的几位弟兄，低声喊道：“醒醒，该出发了，免得淋雨。”
那几位弟兄睡得正沉，被一推猛地惊醒，脸上还带着几分迷茫，嘟囔着：“再歇片刻罢，刚眯着……”嘴上虽抱怨，身体却不敢耽搁，慢悠悠地爬起身，伸了个懒腰，骨头架子都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他们陆续走到溪边，掬起清凉的溪水便往脸上泼去，冰凉的溪水一激，困意顿时消散大半。还有两人顺手掬了些水含在嘴里，漱了漱口中的尘土，又“噗”地一声吐了出去。
陈散瞧着他们这模样，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越笑越忍不住，最后竟抚着肚子弯腰大笑起来，连眼泪都快笑出来了。
有个名叫赵虎的锦衣卫被他笑得莫名其妙，抹了把脸上的水珠，不解地问道：“你笑什么？这般失态。”
“你们还问！”陈散笑得话都说不连贯，指着溪水说道，“指挥使方才……方才在这儿解手了，你们竟用这溪水洗脸、漱口，哈哈哈！”
这话一出，那几位用溪水漱口的锦衣卫脸色瞬间变了，连忙“呸呸呸”地狂吐起来，有的甚至弯腰用手指探喉，恨不得把刚才咽下的溪水都吐出来。赵虎扭头瞪着陈散，气道：“你这小子，为何不早说？故意看我们笑话不成！”
“我……我也是刚反应过来！”陈散笑得更厉害了，脸颊涨得通红，往后退时没留意脚下的石子，“哎哟”一声，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屁股墩儿。
众人见状，方才的懊恼与不快瞬间烟消云散，全都放声大笑起来。连日来的紧张、疲惫与压抑，仿佛都随着这阵笑声消散了不少。
就连一向在弟兄们面前故作深沉、不苟言笑的蒲缨，也忍不住勾起了嘴角，偷偷笑了笑。他连忙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掩饰自己的失态，翻身上马道：“莫要耽搁了，抓紧时间赶路，天黑前须得赶到江宁府城外。”
弟兄们这才收住笑声，纷纷牵过身旁的马匹，翻身上去。他们的坐骑皆是精心挑选的良驹，虽经连日赶路略显消瘦，但精气神依旧十足。
几人按照事先规划好的路线，催马朝着南京城的方向疾驰而去，马蹄声踏碎了溪边的宁静，扬起一阵淡淡的尘土。
一路疾驰，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吹得衣袍猎猎作响。
弟兄们皆微微低头，伏在马背上，既为减少风阻，也为避免被远处的人看清样貌。他们身着寻常百姓的粗布衣裳，兵器尽数藏在马鞍下的暗格里，唯有腰间别着的短刀，是为应对突发情况准备的，不仔细瞧，断看不出他们的锦衣卫身份。
约莫一个时辰后，前方的地平线上渐渐浮现出一座高大的城池轮廓。
城墙巍峨高耸，青砖黛瓦在阴沉的天色下透着几分肃穆，城门紧闭，远远便能望见城墙上飘扬的清军旗帜。陈散眼睛一亮，指着城墙顶端那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兴奋地高声喊道：“指挥使，你快看！前面便是应天府！”
其他几位弟兄也纷纷抬起头，望着那座熟悉又陌生的城池，脸上皆露出了难掩的喜色。一路风餐露宿、披星戴月，吃了无数苦头，如今总算快要抵达目的地，心中的激动自然难以言表。
蒲缨勒住马缰，缓缓停下脚步，抬头凝视着城墙上“江宁府”那三个字，眼神复杂至极。
他年轻时曾在应天府任职多年，对这座城市的一草一木都极为熟悉。那时候，这里还是大明的陪都，城墙上悬挂的是大明的龙旗，街道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一派繁华昌盛的景象。
可如今，龙旗换成了清军的旗帜，“应天府”的旧称也被鞑子改为“江宁府”，山河易主，物是人非，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涌上心头，他不由得轻轻摇了摇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陈散他们年纪尚轻，大多是二十出头的年纪，从未来过应天府，自然体会不到蒲缨这份深沉的感慨，只觉得马上便能进城，离任务完成又近了一步，心中满是期待与忐忑。
蒲缨很快收敛了心绪，转头看向身旁的弟兄们，语气严肃地叮嘱道：“从此刻起，言语须得谨慎，万不可再提‘应天府’三字，只准称‘江宁府’，都记清楚了？”他深知清军盘查素来严苛，半点疏忽都可能暴露身份。
“属下明白！”弟兄们齐声应道，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多了几分凝重与谨慎。
几人再次催动马匹，放慢速度，缓缓朝着城门的方向走去。
离城门越近，盘查的清军便看得越发清晰。城门两侧站着十余名清军士兵，个个手持长枪，眼神警惕地打量着进出的行人，神色严肃，丝毫不肯放松。
还有两位军官模样的人，身着清军服饰，手里捧着名册，正挨个检查行人的路引，盘问得极为细致。
蒲缨示意弟兄们保持镇定，切勿露出破绽，自己则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围的情况：城门左侧有一处茶摊，几位行人正歇脚喝茶；右侧是个杂货铺，老板正低头整理货物；远处还有几个清军士兵来回踱步巡逻，目光扫过每一个进出城门的人。
他在心中盘算着，万一被盘查时露出疑点，该如何应对才能化险为夷。
到了城门口，一名清军士兵立刻拦住了他们的去路，粗声粗气地问道：“你们是做什么的？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
蒲缨翻身下马，脸上露出一副憨厚老实的笑容，双手恭敬地递上事先准备好的假路引，语气平和地答道：“官爷，我等皆是做小本生意的，从湖广而来，想到江宁府进些绸缎布料，做点买卖糊口。”
那清军士兵接过路引，翻来覆去地看了许久，又抬头仔细打量着蒲缨他们几人，眼神中满是怀疑。
蒲缨他们虽穿着百姓的粗布衣裳，但长期习武练就的挺拔身形与沉稳气质，终究与普通的小商贩有所区别，难免引人猜忌。
旁边的另一位军官见状，缓步走了过来，从士兵手中拿过路引，眯着眼看了半晌，又抬眼直视着蒲缨的眼睛，语气锐利地问道：“湖广而来？路上走了多少时日？瞧你们这身形气度，倒不像是做买卖的，反倒像是当兵的。”
蒲缨心中一紧，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依旧保持着那副憨厚的笑容，从容解释道：“官爷说笑了，我等皆是寻常百姓，哪有当兵的福气。路上足足走了两个多月，一路风餐露宿、日夜赶路，累得不成样子，许是这般模样让官爷误会了。我们不过是想趁秋收前做点买卖，挣些银子养家糊口，绝非歹人。”
陈散他们也连忙跟着附和道：“是啊，官爷，我们真是做小买卖的，您看我们身上只带了些盘缠与换洗衣物，并未携带任何兵器，怎会是当兵的呢？”说着，还故意拍了拍身上的包袱，示意里面皆是寻常物件。
那军官眯着眼打量了他们许久，又转头示意身旁的士兵搜查。两名清军士兵立刻上前，粗鲁地翻查着他们的包袱与马鞍，手指在暗格处反复摸索。蒲缨心中捏了把汗，生怕暗格里的兵器被搜出，好在那暗格做得极为隐蔽，士兵们翻查了半晌，并未发现异常。
“官爷，没搜到什么可疑之物。”一名士兵拱手汇报道。
那军官眉头微蹙，似乎仍有疑虑，又看向蒲缨问道：“你们既是来进货的，可知江宁府内最大的绸缎庄在何处？”
蒲缨心中暗道庆幸，出发前早已将江宁府的情况打探清楚，他不假思索地答道：“回官爷，听说城南的‘锦华庄’是江宁府最大的绸缎庄，货色齐全，价格也公道，我等正是打算去那里进货。”
那军官听他回答得条理清晰，毫无破绽，心中的疑虑渐渐消散，将路引递还给蒲缨，摆了摆手道：“罢了，进去吧，进城后安分些，莫要惹是生非。”
“多谢官爷通融！”蒲缨连忙接过路引，拱手道谢，心中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弟兄们也纷纷松了口气，翻身上马，跟着蒲缨缓缓走进了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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