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焦虑,并非近来才陡然生出的惊涛骇浪,而是在半年前便已悄然埋下的暗流。
那时,“朱由榔屯”还只是个刚有起色的村落,纵横交错的地道还没挖通,烟草苗刚在山坡上扎下根,商铺和驿站的砖瓦还堆在角落,透着一股草创之初的简陋。
彼时的焦虑,像初春的薄冰,偶尔浮现,轻轻一碰便又消融。
或许是在雨夜查看烟草苗是否遭了病虫害时,或许是在清点招募新兵的名册时,脑海中会闪过一丝对未来的隐忧,但转瞬便被眼前的营建事务压下。
可如今,随着准镇甸日渐成型,随着郑成功围困南京的日子越来越近,这份焦虑已如盛夏的暴雨,密集而猛烈,昼夜不息地冲刷着他的心神,常常让他彻夜难眠,睁眼到天明。
半年前的那个清晨,雾气还未散尽,朱由榔在屯口的老槐树下送走了蒲缨。那时的蒲缨,身着一身不起眼的布衣,脸上带着几分忐忑,更多的却是赴死般的决绝。
“陛下放心,臣便是拼了性命,也必能找到戴梓先生,见到郑成功将军。”蒲缨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朱由榔却忍不住攥紧了拳头。
他交给蒲缨的,是两个几乎不可能同时完成的任务:一是赶赴杭州,寻访那个尚未成名、却在史料中留下连珠火铳传奇的戴梓;二是顺道前往应天府,联络正筹备北伐的郑成功,传递西南的呼应之意。
那时的朱由榔,还能借着烟草种植、营房修建的忙碌来麻痹自己,告诉自己路途遥远,消息传回尚需时日。
可如今,半年的期限已近,蒲缨那边依旧杳无音讯。他无数次在脑海中描摹蒲缨的行程:或许是在翻越武夷山时遭遇了山匪,或许是在渡过长江时被清军关卡盘查,又或许是在杭州城内四处打探,却始终找不到年轻的戴梓。
更让他忧心的是,郑成功此时想必已在紧锣密鼓地筹备南京之战,军务繁忙,蒲缨一介无名之辈,如何才能突破层层阻隔,将他的消息准确递到郑成功手中?
南京之战,是扭转乾坤的关键。朱由榔比谁都清楚,历史上郑成功兵败南京,不仅让江南反清势力一蹶不振,更让大明最后的光复希望蒙上了浓重的阴影。
若蒲缨能成功联络上郑成功,郑成功或许会调整战术,避免历史上的悲剧上演。
届时一旦南京得手,江南重归大明版图,百姓们必会重拾信心,觉得“大明气数未尽”,届时群起响应,反清浪潮便会席卷东南。
清廷为了稳住江南,势必会施压吴三桂分兵支援,而吴三桂此时正与李定国在西南鏖战,分身乏术之下,战力必受牵制。
北部的准噶尔素来与清廷不和,见清廷陷入两线作战的困境,定然会趁机发难,侵扰边境。
如此一来,他便可率领威明营,趁机夺取吴三桂的后勤要地梁河,切断其粮饷供应,甚至有可能一举收复昆明。
到那时,西南有他与李定国互为呼应,东南有郑成功坐镇,北部有准噶尔牵制,若朝鲜的李氏王朝能顺势揭竿而起,满清便会陷入四面楚歌的绝境,覆灭不过是时间问题。
可这一切,都建立在蒲缨成功的前提下。
一旦蒲缨失利,无论是消息未能送达,还是中途遭遇不测。历史的悲剧定然重演。
郑成功若按原轨迹围困南京兵败,江南反清势力便会彻底崩溃,再也无力组织有效抵抗。
郑成功退守台湾后,清廷无了东南之患,便可集中兵力围剿西南,最后清廷施琅便会率军攻克台湾,大明最后的火种也将熄灭。
而那个被寄予厚望的戴梓,即便蒲缨寻到了他,又能如何?史料记载戴梓二十多岁才发明出连珠火铳,如今他年纪尚轻,即便有朱由榔的提前点拨,想要将如此精妙的火器研制出来,不知要耗费多少时日。
更关键的是,西南之地,既无成熟的铁矿开采体系,也无规模化的冶铁工坊,即便戴梓真的造出了连珠火铳,也无法量产,顶多只能作为奇器收藏,根本无法配备给威明营的三千兵士。
眼下的威明营,虽经过靳统武的悉心训练,士气高昂,却终究人数有限,武器也多是刀枪剑戟,根本不具备与清军主力正面抗衡的实力。这般想来,寻访戴梓之事,竟成了眼下最无关紧要的一环,当初的满心期许,如今反倒成了加重焦虑的砝码。
比蒲缨更让朱由榔悬心的,是四个月前派往昆明的负责策反厄儿特的陈合。
史料中清晰记载,厄儿特后来会反清,但其反心并非早有预谋,而是在见到朱由榔本人后,被其气度与威仪折服,认定他是真命天子,才临时起意倒戈。
可如今,陈合带去的,只有一封朱由榔的手书和几句口头说辞,厄儿特未能见到他,无法领略他天子之姿,仅凭一封手书,真的能打动这个身处清军腹地的牛录章京吗?
朱由榔深知,厄儿特的选择,牵动着整个西南的安危。若陈合策反成功,昆明便会成为清军后方的一颗定时炸弹,既能牵制吴三桂的兵力,又能为他提供重要的情报支持;可若策反失败,后果不堪设想。
陈合孤身潜入昆明,身份本就隐秘,一旦事泄,必遭厄儿特擒杀。更可怕的是,厄儿特定会将此事禀报给坐镇昆明的多尼。
多尼此人,野心勃勃,一直忌惮吴三桂拥兵自重,若知晓朱由榔并非伪装出来的这般昏聩,反而暗藏野心,正在西南积蓄力量,必会大喜过望。
他一方面会戳破朱由榔的伪装,另一方面,极有可能趁机发兵讨伐。毕竟,吴三桂此时正率军讨伐李定国,深陷西南战事,分身乏术。多尼若率军攻打朱由榔,一来可彻底铲除朱由榔这个隐患,二来可借机夺取吴三桂在云南的部分势力范围,削弱吴三桂的实力,可谓一举两得。
每当想到这里,朱由榔便会不寒而栗。他并非惧怕多尼的兵力,而是担心此时的准镇甸尚未做好万全准备。
威明营仅有三千人,虽训练有素,却终究寡不敌众;新修的土墙虽比普通村落坚固,却远未达到城防的标准;粮草虽有囤积,却不足以支撑长期战事。
一旦多尼发兵,他只能依靠地道与清军周旋,胜负难料。好在,他还能寄望于李定国。李定国用兵如神,吴三桂此次讨伐,必会遭到顽强抵抗,李定国定会设下埋伏,层层阻击,让吴三桂难以短期内回师。
吴三桂若想抽身,至少也需一年时间,可即便如此,这一年里,多尼若真的铁了心要来攻打他,他能否撑到李定国回援?
更让朱由榔煎熬的是,这份焦虑他无处倾诉。他不能对沐天波说,这位世代忠良的黔国公虽对他忠心耿耿,却未必能理解他这些基于“史料”的担忧,说不定会以为他被战事冲昏了头脑;他不能对邓凯说,邓凯虽精明能干,却终究是凡人,无法理解他“预知未来”的秘密,这些跨越时空的顾虑,说出来只会被当成妖言惑众;他更不能对普通兵士和村民说,他们只知跟着陛下能吃饱饭、拿高工钱,对大明的兴衰存亡虽有敬畏,却无法体会这份孤注一掷的沉重。所有的担忧、所有的恐惧、所有的期许,都只能压在他一个人的心底,日夜发酵,让他在无数个深夜独自徘徊,对着明月叹息。
夜风渐凉,吹动着朱由榔的衣袍,也吹散了远处的灯火。
还有多久?蒲缨才能传回消息?陈合在昆明是否安好?厄儿特会做出怎样的选择?郑成功的南京之战,又会走向何方?无数个问题在他脑海中盘旋,找不到答案。
在这个交通闭塞、信息隔绝的年代,他能做的,只有等待,只有拼尽全力加固自己的根基,让威明营更加强大,让准镇甸更加稳固。可等待本身,就是一种最磨人的煎熬。
他抬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指尖冰凉。远处的鸡叫划破了夜色,天快要亮了,新的一天又将开始,他又要换上沉稳的面具,处理屯中的大小事务,安抚百姓的情绪,鼓舞士兵的士气。只有在这样的深夜,他才能卸下所有伪装,任由焦虑吞噬自己。
“唉——”一声沉重的叹息消散在风中,朱由榔对着明月,声音沙哑,他带着几分孤注一掷的祈求:“天佑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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