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被揉皱的赭石绢帕,慢悠悠铺展在毒沼上空,把青灰色的瘴气染成了暖融融的橘灰。风终于软了些,不再像白日里那般灼人,裹着淡淡的腐叶香掠过木屋,吹动了檐下的规则碎片风铃,“叮铃”脆响在空旷的沼泽里荡开,与远处毒蛙的“呱呱”声搅在一起,倒有了几分奇异的安宁。
鸩婆婆蜷在木屋门槛上,后背抵着斑驳的门板,黑衣下摆拖在沾满腐泥的青石板上,像一滩凝固的墨。她手里捻着片干枯的毒草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叶片边缘的锯齿,眼神放空似的望着瘴气深处,那里的光影正随着暮色渐沉慢慢模糊,把远处的毒草丛变成了幢幢黑影。
林弃坐在不远处的石墩上,刚踏入窥纹境的身体还有些虚浮,左臂的黑色图腾纹路在暮色里泛着淡哑的光,每一次呼吸都能感觉到碎片与气血交融的微颤。他摸出鸩婆婆给的固纹丹,倒出一粒塞进嘴里,清凉的药香顺着喉咙往下滑,瞬间抚平了经脉里残留的刺痛。
“你以为我收你做‘观礼者’,是闲得慌?”鸩婆婆突然开口,声音干哑得像磨砂纸蹭过老木头,手里的毒草叶被她捻得粉碎,黑色的碎末从指缝里漏下来,落在石板上几乎看不见。
林弃一愣,抬头看向她:“观礼者……是什么意思?”这称呼他还是第一次听,听起来不像是徒弟,倒像是看热闹的外人。
鸩婆婆嗤笑一声,嘴角的皱纹挤成了沟壑,在暮色里投下深深的阴影:“就是看你能不能活下去的人。”她终于转过头,细缝般的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我这一辈子,见过的逆规者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能活过三个月的,一只手数得过来。你呀,就是我新的赌具——赌你能打破这规矩。”
“赌局?”林弃攥紧了手里的药瓶,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赌什么?”
“赌我这把老骨头,能不能等到有人把天刑院的‘秩序’捅个窟窿。”鸩婆婆的声音突然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她抬手抹了把脸,像是要擦去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三十年前影族被灭时,我就该死了,活着就是为了等这么个人。你要是活不下去,我就再找下一个,直到我闭眼的那天。”
林弃的心猛地一沉。他想起鸩婆婆说过影族的旧事,想起哑女亮晶晶的眼睛里藏着的悲伤,原来这老妪守在毒沼里,不是苟延残喘,是在等一个能为逆规者复仇的希望。他下意识地摸了摸眉心的拓片,那里还带着淡淡的暖意——他不仅是自己的“钥匙”,更是鸩婆婆和影族余孽的“赌注”。
“规则碎片不是路边的野草,没那么好找。”鸩婆婆突然换了话题,从怀里摸出个灰扑扑的粗布布袋,扔到林弃脚边,布袋砸在石板上发出“咚”的轻响,“无灵荒原深处有个‘规则坟场’,是上古规则崩塌后留下的乱葬岗,那里的碎片多如牛毛,却也凶险得能吞人。”
林弃捡起布袋,打开一看,里面铺着层干燥的毒草灰,还放着一张折叠的兽皮纸,展开来是幅简易的地图,用炭灰画着蜿蜒的路线,终点处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坟包,旁边标着个“危”字。“坟场里……有什么危险?”他想起之前遇到的食规则蠕虫,心里已经有了些底,却还是忍不住追问。
“什么都有。”鸩婆婆的语气轻飘飘的,却让林弃后背发凉,“空间裂缝跟蜘蛛网似的,走差一步就被撕成碎片;食规则的蠕虫能长到水缸粗,一口能把人吞进肚子里消化成养分;还有些规则残影,是当年死在那里的修士怨念凝成的,专挑活人的神魂啃食。”她顿了顿,指尖指向地图上的一处岔路,“这里有片‘颠倒林’,进去后上下左右全是反的,好多修士进去了就找不到出来的路,最后饿死在里面。”
林弃盯着地图上的“颠倒林”,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兽皮纸的纹路,突然想起父亲留下的杂记里提过“规则乱域,神魂为引”,看来要在坟场里活命,光有衰亡体和碎片还不够,还得有足够的谨慎和对规则的感知。
“每月带回一块碎片交差。”鸩婆婆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思绪,“品相不用太好,只要是完整的规则碎片就行。我给你保命的东西——固纹丹、避瘴水,还有破解坟场陷阱的法子,都能给你。”
林弃刚要点头,就听见鸩婆婆补充道:“对了,顺便帮我带点‘配料’。”她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要带捆柴,“天刑院巡狩的指甲,要活取的,越多越好,我要用来炼制匿形膏。”
“活取?”林弃愣住了,手里的兽皮纸差点掉在地上,“您要这个做什么?还有……您跟天刑院,到底有什么旧怨?”这要求太过诡异,不像是简单的“配料”,倒像是带着深仇大恨的报复。
鸩婆婆的眼神突然冷了下来,像结了冰的毒沼水,她猛地攥紧拳头,指节泛白,连指甲都嵌进了掌心:“旧怨?我全家三十口,都死在天刑院的‘秩序’刀下!”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了三十年的嘶吼,“当年他们说我男人私藏逆规典籍,闯进家里把人绑走,当着我的面砍了头,连三岁的小孙子都没放过,说他‘生下来就带着逆骨’!”
风突然停了,风铃的脆响也戛然而止,毒沼里的毒蛙像是被吓到了,瞬间没了声息。林弃呆呆地看着鸩婆婆,她的肩膀在剧烈颤抖,脸上的皱纹里似乎藏着无数泪水,却一滴也没掉下来——大概是眼泪早在三十年前就流干了。
“匿形膏能瞒过高阶神识,是影族传下来的法子,”鸩婆婆的声音渐渐平复,却依旧带着刺骨的寒意,她捡起地上的枯树枝,在石板上画了个天刑院的令牌图案,然后狠狠戳了个洞,“用巡狩的指甲当药引,能让膏子带着‘秩序’的气息,骗得过天刑院的探测符。我要炼一大缸,让那些狗东西尝尝,被人偷偷摸上门的滋味!”
林弃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想起林家族老的趋炎附势,想起天刑院巡狩的蛮横霸道,想起影族被烧毁的故地,原来这所谓的“秩序”,是用无数无辜者的鲜血铺成的。他突然明白,鸩婆婆要的不是指甲,是在为死去的亲人复仇,是在为所有被天刑院迫害的逆规者复仇。
“我知道了。”林弃沉声开口,把兽皮纸折好塞进布袋,“我会带回来的。”
鸩婆婆瞥了他一眼,眼神里的寒意淡了些,又恢复了之前的冷漠:“别把话说太满,天刑院的巡狩没那么好对付,尤其是那些带银甲的,手里的法器能轻易破了你的隐匿碎片。”她顿了顿,从怀里摸出个小小的瓷瓶,扔给林弃,“这里面是‘腐骨粉’,撒在伤口上能让神识探测失灵,遇到巡狩打不过,就撒了跑。”
林弃接住瓷瓶,入手冰凉,瓶身上刻着细小的毒草纹路,和固纹丹的瓶子是一套的。他刚要道谢,鸩婆婆突然竖起耳朵,眼神猛地转向毒沼深处,手里的枯树枝瞬间绷紧,像拉满的弓弦。
“来了。”她低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狠厉。
林弃心里一紧,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暮色里的瘴气正微微波动,远处传来隐约的马蹄声,“哒哒”的声响穿过沼泽,越来越近,还夹杂着男人的吆喝声,模糊不清,却能听出其中的嚣张。
“是天命阁的追猎队。”鸩婆婆站起身,黑衣在暮色里扫过地面,“老瘸狼那废物,果然拿了赏钱就报信了。”她走到林弃身边,推了他一把,“赶紧走,从后院密道走,顺着密道能通到荒原的枯树林,那里离规则坟场近。”
“那您怎么办?”林弃没动,看着鸩婆婆佝偻却挺拔的背影,心里涌起一股愧疚——是他把追猎队引来的。
鸩婆婆“咯咯”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一群只会靠赏钱活着的杂碎,还奈何不了我。”她指了指檐下的风铃,碎片碰撞的“叮铃”声又响了起来,却比之前急促了许多,“这风铃不仅能扰神识,还能引毒沼里的‘食魂蛙’,那些东西最喜活人的魂魄,正好给追猎队当点心。”
林弃顺着她的手指望去,风铃的碎片正在快速转动,淡黑色的气流从碎片里溢出,顺着风往毒沼深处飘去。他能感觉到,周围的秽气正在变得躁动,远处的毒草丛里传来“簌簌”的声响,像是有无数东西正在往这边爬。
“别磨蹭!”鸩婆婆又推了他一把,力道大得让他踉跄了几步,“我的赌局还没结束,你要是死在追猎队手里,我找谁接班去?”她顿了顿,声音突然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叮嘱,“密道里有岔路,走左边的,右边的通到腐心泥里,掉进去连骨头都剩不下。还有,到了坟场先找‘重力碎片’,你的衰亡体能和重力共鸣,容易掌控。”
林弃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这老妪嘴上刻薄,却处处为他着想,从碎片到丹药,从地图到密道,甚至连坟场的碎片种类都替他考虑好了。他攥紧手里的布袋,深深看了鸩婆婆一眼,转身冲进了后院。
后院的密道入口藏在秽气池旁的石板下,林弃掀开石板,一股潮湿的土腥味扑面而来,密道里漆黑一片,只能看见前方微弱的光点,那是出口的方向。他刚要钻进去,就听见前院传来鸩婆婆的声音,带着刻意放大的嚣张:“你们这些杂碎,敢闯我的毒沼,是活腻歪了?”
紧接着,是追猎队的怒吼:“老怪物,把逆规者交出来!不然一把火烧了你的破屋!”
“有本事就来烧!”鸩婆婆的笑声响起,带着毫不畏惧的狂傲,“看看是你们的火先烧起来,还是我的食魂蛙先啃了你们的骨头!”
林弃咬了咬牙,不再犹豫,钻进了密道。石板在他身后缓缓合上,将外面的争吵声和风铃的脆响都隔在了外面,只留下无边的黑暗和潮湿的土腥味。他摸着密道的墙壁往前跑,墙壁上布满了细小的水珠,沾湿了他的衣袖,左臂的图腾纹路在黑暗里泛着淡光,为他照亮了前方的路。
他能感觉到,密道在微微震动,是前院的追猎队开始动手了,还能听见远处食魂蛙的“呱呱”声,越来越近,带着嗜血的渴望。他不知道鸩婆婆能不能打赢,不知道追猎队有多少人,不知道密道的尽头是不是真的安全,但他知道,他必须跑,必须活下去。
为了自己,为了鸩婆婆的赌局,为了影族的希望,为了所有被“秩序”压迫的逆规者。
密道的尽头越来越亮,隐约能看见外面的枯树林,林弃加快了脚步,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里。而木屋前,鸩婆婆站在瘴气中,黑衣猎猎作响,檐下的风铃疯狂转动,无数只拳头大的食魂蛙从毒沼里爬出来,青绿色的眼睛在暮色里泛着凶光,正朝着追猎队的方向涌去。
“来吧,杂碎们。”鸩婆婆低声道,手里的枯树枝化作一道黑影,瞬间射向最前面的追猎者,“让你们尝尝,毒沼的厉害。”
暮色彻底沉了下来,毒沼里的“叮铃”脆响、食魂蛙的嘶吼、追猎队的惨叫混在一起,在空旷的沼泽里回荡,像一首悲壮的战歌。而密道的尽头,林弃钻出了洞口,站在枯树林里,望着毒沼的方向,握紧了手里的布袋。
他知道,从踏入密道的那一刻起,他的逆规之路才真正开始,前方是凶险的规则坟场,是难缠的天刑院巡狩,是未知的影族秘密,但他没有退路,只能一往无前。因为他是鸩婆婆的赌注,是影族的希望,是打破“秩序”的可能。
林弃深吸一口气,将布袋系在腰间,摸了摸左臂的图腾纹路,转身往荒原深处走去。暮色里,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枯树林的阴影里,只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很快被风吹来的黄沙掩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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