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小年夜。悦来麻将馆张灯结彩，比往日更加热闹。太太小姐们穿着新裁的衣裳，戴着最新式的首饰，笑语喧哗，空气中弥漫着脂粉香和年节的喜庆。
然而，靠窗的那张牌桌，气氛却异常沉闷。
周太太事件后，这个固定牌局第一次重组。除了陈随风、秦佩兰、苏曼丽和张太太外，今天还多了一位新面孔——上海滩航运大王刘鹤年的三姨太，柳如烟。
柳如烟年纪很轻，不过二十出头，容貌娇艳，是刘鹤年最近的新宠，风头正劲。她穿着一身火红的锦缎旗袍，领口别着一枚价值不菲的翡翠别针，手腕上套着四五只金镶玉的镯子，一颦一笑都带着刻意张扬的风情。
牌局刚开始，柳如烟就试图掌控话题。
“要我说啊，这女人啊，最重要的就是找个靠得住的男人。”她摸牌的动作带着夸张的弧度，腕上的镯子叮当作响，“像我们老爷，对我那真是没话说，你看这镯子，这别针，都是他特意从南洋给我带回来的。”
苏曼丽和张太太客气地附和着，秦佩兰只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陈随风则专注于手中的牌，仿佛没听见。
柳如烟见陈随风没什么反应，又将话头引到了她身上：“陈小姐，听说您一个人从苏州来上海闯荡？真是了不起。不过啊，这女人终究还是得有个归宿。要不要我让我们老爷给您介绍几位青年才俊？虽说…以陈小姐的年纪，可能不太好找条件太好的了，但找个老实本分的，安安稳稳过日子，总比一个人飘着强。”
这话语里的刻薄和优越感几乎不加掩饰。苏曼丽和张太太都皱起了眉头，秦佩兰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陈随风却只是轻轻打出一张牌，语气平和：“不劳柳太太费心，我习惯了一个人。”
柳如烟碰了牌，继续喋喋不休：“哎呀，陈小姐这就是见外了。咱们都是女人，我这是为你好。你看你，帮了这个帮那个，又是开酒店又是办绣坊的，忙里忙外，何苦来哉？找个男人依靠，不比什么都强？像那个周太太，就是心思太活络，不在家相夫教子，非要去牌桌上搞那些歪门邪道，结果怎么样？连累得周老板都快在上海滩混不下去了！”
她这话明着是说周太太，暗地里却是在影射陈随风“心思活络”、“忙里忙外”不安于室，甚至将周家败落的原因隐隐归咎于陈随风。
秦佩兰忍不住开口：“柳太太，话不能这么说。周家的事，是他们自己行差踏错，与人无尤。”
柳如烟撇撇嘴：“秦老板，您现在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要不是靠着陈小姐，您那酒店能开起来？要我说啊，这女人太要强了，终究不是福气。还是得像我们这样，懂得依靠男人，才是正理。”
她一边说，一边故意炫耀似的晃了晃手腕上的镯子。
陈随风依旧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摸牌，打牌。但她周身的气场，却渐渐冷了下来。
牌局在进行，柳如烟越发得意，言语也更加放肆。从贬低职业女性，到炫耀自己的奢华生活，再到含沙射影地讽刺陈随风来历不明、行为出格。
苏曼丽和张太太几次想打圆场，都被柳如烟堵了回去。秦佩兰的脸色已经非常难看，握着牌的手指微微收紧。
终于，在一局牌结束时，柳如烟又胡了一把，她得意地一边收筹码，一边状似无意地对陈随风说：“陈小姐，听说您还住在殡仪馆那边？哎呦，那地方多晦气啊！要不我让我们老爷在法租界给您物色个小公寓？虽然地段可能偏点，房子旧点，但总比跟那些死人打交道强啊！”
这话已经不仅仅是刻薄，而是赤裸裸的侮辱了！
“啪！”
秦佩兰猛地将手中的牌拍在桌上，霍然起身，脸色铁青：“柳如烟！你够了！”
整个麻将馆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到这张桌子上。
柳如烟被吓了一跳，随即也恼羞成怒：“秦佩兰！你吼什么？我说错了吗？她陈随风不就是个来历不明的孤女，靠着点小聪明故弄玄虚，把你们一个个哄得团团转！我这是好心提醒她，别整天想着攀高枝，认清自己的身份！”
“身份？”秦佩兰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柳如烟的鼻子，“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谈身份？不过是个姨太太，真当自己是刘家的正房夫人了？若不是看在刘老板的面子上，就凭你，也配坐在我们这张桌子上？”
这话戳中了柳如烟最大的痛处，她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尖声道：“秦佩兰！你敢瞧不起我？！”
“我就是瞧不起你这种以色侍人、还自以为是的蠢货！”秦佩兰毫不示弱，她积压的怒火彻底爆发，“随风帮过我们每一个人，她靠的是自己的本事和善心！你除了会花男人的钱，在牌桌上炫耀你那点浅薄的首饰，你还会什么？你也配对她评头论足？！”
“你…你…”柳如烟被骂得哑口无言，指着秦佩兰，手指颤抖。
“佩兰姐，算了。”苏曼丽和张太太连忙起身劝阻。
一直沉默的陈随风，此刻终于缓缓站起身。她没有看气得五官扭曲的柳如烟，而是轻轻拉住了秦佩兰的手，对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动怒。
然后，她转向柳如烟，目光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却让柳如烟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寒意。
“柳太太，”陈随风的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人各有志，您选择的生活，旁人无权干涉。我选择的路，也无需向任何人解释。至于身份…”
她微微停顿，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怜悯的弧度：“真正的高贵，在于灵魂，而不在于你依附的是谁，或者身上披挂了什么。”
说完，她不再多看柳如烟一眼，对秦佩兰、苏曼丽和张太太微微颔首：“各位姐姐，今日扫了大家的兴，改日我再做东赔罪。我先告辞了。”
她拿起自己的手提包，从容转身，在一片寂静中，翩然离去。没有愤怒，没有争执，只有一种超然物外的平静，反而更衬得柳如烟之前的言行如同跳梁小丑。
秦佩兰冷冷地瞪了柳如烟一眼，也拿起自己的东西：“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也先走一步。”
苏曼丽和张太太对视一眼，也纷纷起身：“我们…我们也想起还有些事…”
转眼间，牌桌上只剩下柳如烟一个人，面对着四张空椅子和满堂宾客异样的目光。她那张娇艳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羞愤、难堪、恼怒交织在一起，最终狠狠地将桌上的麻将牌扫落在地，在哗啦啦的脆响中，尖叫道：“你们…你们都给我等着瞧！”
然而，无人理会她的无能狂怒。
陈随风的愤而离席，不是退缩，而是一种不屑。她用她的离开，给了柳如烟最响亮的耳光，也在这上海滩的交际场上，划下了一道清晰的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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