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二月头的上海,空气中还带着湿冷的寒意。殡仪馆后院的小屋里却暖意融融,老蔫用省下的工钱买了个小炭盆,此刻正烧得旺旺的,驱散着屋内的潮气。
陈随风坐在炭盆边,手里拿着一件正在缝制的小棉袄,针脚细密匀称。老蔫则坐在她对面的小凳上,就着盆火的光亮,用刨子小心翼翼地打磨着一块小木料,那是他给“未来孩子”做摇篮剩下的一点好料子,如今正被他一点点雕成一只憨态可掬的小木马。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针线穿过布料的细微声响,以及刨子刮过木头的沙沙声。一种平淡而温馨的氛围在两人之间流淌。
“今天…去看过那孩子了?”老蔫停下手中的活计,抬头问道,语气自然得像是在谈论天气。他如今已经知道了赵随风的存在,也知晓了陈随风认干亲的事。
“嗯。”陈随风头也未抬,轻轻咬断一个线头,“又长大了些,比刚出生时重了不少,抱着都沉手了。”
她的语气里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自弥月宴后,她每隔几日便会去赵府看看小随风。起初或许只是出于责任和一份对新生灵的怜悯,但去的次数多了,看着那孩子一天一个样,从只会吃睡到会咧开无齿的笑,会伸出小手抓她的手指,会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她…一种奇异的情感纽带,便在不知不觉中悄然系紧。
老蔫看着她专注缝衣的侧影,火光在她脸上跳跃,勾勒出柔和的轮廓。他憨厚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你手艺真好,这棉袄做得比买的还细致。”
陈随风微微一愣,看着手中这件用柔软新棉和细布做成的小袄,上面还用彩线绣着简单的如意云纹。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做起这些女红活计,竟是如此自然而然,仿佛…仿佛早已做过千百遍。这感觉,陌生又熟悉。
“许是…看秀娥做得多,看会了吧。”她轻声解释,更像是在对自己说。
老蔫笑了笑,没再追问,继续低头打磨他的小木马。他知道陈随风身上有许多秘密,但他从不多问。他只要知道,她现在在这里,平安,就好。
过了一会儿,陈随风缝好了最后一针,将小棉袄举起来对着火光看了看,大小合适,针脚平整。她用手轻轻抚摸着柔软的布料,眼前却浮现出小随风穿着这件衣服的模样,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这一幕,恰好被抬头的老蔫看在眼里。他心中微微一动,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若是…若是随风那孩子,真是她和他的…那该多好。这念头让他心头一热,随即又感到一阵羞愧,赶紧低下头,用力地刨着木头,掩饰自己的失态。
陈随风并未察觉老蔫的异样,她的心神还沉浸在那份奇异的感觉中。她发现,自己竟然开始期待每次去看望那个孩子,会留意他喜欢什么颜色的拨浪鼓,会记得他上次似乎有些鼻塞,这次去便特意带了点温和的草药…这种细致入微的牵挂,是她从未有过的体验。
这难道就是…为人母的感觉吗?
她被自己这个想法惊了一下。她是善尚神君的使者,降临此世是为教化与使命,怎会轻易被凡尘的亲子之情所牵绊?
可是…那孩子抓住她手指时那软糯的触感,那纯真无邪的眼神,那咿咿呀呀仿佛在跟她说话的模样,却又如此真实地牵动着她的心弦。尤其是他额间那片与珍鸽隐隐相关的胎记,更让她觉得,照顾这个孩子,仿佛是在完成某种未尽的缘分。
“听说…那孩子很黏你?”老蔫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陈随风回过神,点了点头:“嗯,怪得很,别人抱有时还会哭闹,我抱着,倒是安分。”
老蔫憨憨地笑了:“孩子灵性,知道谁对他好。”他顿了顿,状似无意地补充道,“我看那孩子,眉眼间…倒有几分像你。”
这话如同一声轻雷,在陈随风心中炸响。
像她?
她下意识地想去摸自己的脸,随即又觉得荒谬。那孩子是苏曼娘和赵文远的骨血,怎么可能像她?可老蔫这无心的一句话,却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她心底漾开了圈圈涟漪。
她不禁回想起接生那夜,孩子出生时那清越的啼哭,那与众不同的胎记,以及苏曼娘坚持要取的名字“随风”…这一切,难道真的只是巧合吗?
一种更加离奇,却又莫名契合的猜想浮上心头:莫非…这孩子的降生,与她此次入世,有着更深层的因果?甚至…承载着珍鸽部分未散的灵识,与她这个执行者产生了某种共鸣与依存?
所以,她才会对他产生这种超乎寻常的怜爱与牵挂?所以,那孩子才会如此自然地亲近她?
若真如此,那她待他如己出,便不再是凡俗的情感牵绊,而是使命的一部分,是因果循环中必须完成的环节。
这个想法,让她心中那份因动情而产生的不安,渐渐平息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坚定的责任感。
她将手中缝好的小棉袄仔细叠好,放在一旁。炭盆里的火苗跳跃着,映照着她沉静的双眼。
“明天我去看他时,把这小木马也带上吧。”她对着老蔫,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淡然,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
老蔫连忙点头,看着那只已经初具形态的小木马,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窗外,夜色渐浓。小屋内的两人,一个继续飞针走线,一个精心打磨着玩具,为了那个并非亲生,却已然牵动着他们心弦的孩子。
“疑是己出”的,或许不只是陈随风心中那份微妙的情感,更是命运早已写就的、一段割舍不断的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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