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文远瘫坐在“醉仙楼”二楼雅间那张铺着猩红绒布的靠窗大师椅上,窗外的天色灰蒙蒙的,如同他此刻的心境。桌上摆着几碟早已凉透的精致小菜,一壶花雕酒也见了底,却没能浇熄他心头的半分块垒,反而让那股憋闷灼烧得更加厉害。
他对面坐着的是通源绸缎庄的刘掌柜,一个精瘦干练、眼珠子转得比算盘珠子还快的中年男人。此刻,刘掌柜正拈着几根稀疏的山羊胡,脸上挂着惯有的、让人挑不出毛病的客套笑容,可说出来的话,却像一把冰冷的刀子,直插赵文远的心窝。
“赵老板,实在是抱歉得很呐,”刘掌柜拖长了语调,带着几分爱莫能助的惋惜,“您也知道,如今这世道,生意是越来越难做。您这批江西夏布的价钱,确实是比别家……呵呵,高了那么一些。而且,最近南洋那边的货船来得勤,洋布价格跌得厉害,冲击太大。我们东家发话了,这批货……实在是吃不下,吃不下啊。”
赵文远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这批江西夏布,是他押上了大半身家,又凭着老脸在钱庄拆借了不少,才从产地运回来的。本以为凭着和通源多年的交情,以及这批布确实不错的成色,能稳稳赚上一笔,填补上前几次生意失败的窟窿,也好在苏曼娘那个眼皮子浅的婆娘面前扬眉吐气一番。谁知,这临门一脚,刘掌柜竟给他来了这么一出!
他强压下拍案而起的冲动,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因为极力克制而显得有些沙哑:“刘掌柜,您这话说的……咱们合作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价钱之前不是都谈好了吗?我这批布的成色,您是亲眼验过的,比市面上的普通货色强出一大截!至于洋布冲击……那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咱们这老主顾……”
“哎呦,我的赵老板!”刘掌柜打断他,双手一摊,做了个无奈的手势,“此一时彼一时嘛!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东家的吩咐,我也难做啊。要不……您再看看别家?兴许有识货的?”
看别家?这上海滩能做下他这批大宗夏布的铺子,除了通源,还有几家?就算有,这临时抱佛脚,价钱还不得被往死里压?赵文远心里跟明镜似的,这刘掌柜分明是看准了他如今急于脱手周转,趁机拿捏,甚至可能已经找好了更便宜的货源!
他胸口堵得发慌,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想要发作,可一想到钱庄那利滚利的欠款,想到家里那个只会抱怨的婆娘,想到日渐空虚的钱匣子,那点硬气便如同被戳破的皮球,瞬间泄了个干净。他不能翻脸,至少现在不能。
“刘掌柜,”赵文远深吸一口气,几乎是咬着后槽牙,声音放得更低,带上了几分恳求的意味,“您看,这价钱……咱们是不是还能再商量商量?哪怕,哪怕稍微让一点,只要能让这批货尽快出手,我赵文远记您这个人情!”
刘掌柜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吹了吹浮沫,呷了一小口,眼皮都没抬一下:“赵老板,不是我不帮您,实在是……爱莫能助啊。这价钱,是东家定的,我做不了主。要不,您再等等?或许过些时日,行情能好些?”
等等?他赵文远等得起,钱庄的利钱可等不起!赵文远的心彻底沉了下去,一股冰冷的绝望感从脚底蔓延上来。他知道,这事,黄了。
最终,他几乎是魂不守舍地送走了打着哈哈、说着“下次一定合作”的刘掌柜。独自一人留在雅间里,看着满桌的狼藉,赵文远猛地一拳砸在厚重的红木桌面上,震得杯盘乱响。
“混蛋!势利眼!狗东西!”他低声咆哮着,面目狰狞。可骂归骂,却丝毫改变不了眼前的困境。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近半年来,他似乎就走上了霉运。先是看好的—批南洋香料,货还没到岸,价格就暴跌,亏得血本无归;接着是与人合伙投资一家小纺纱厂,结果机器是人家淘汰下来的破铜烂铁,没开工几天就彻底瘫痪,合伙人卷了剩余的钱款跑得无影无踪;如今,这寄托了最后希望的夏布生意,也彻底砸在了手里。
他赵文远在上海滩商界混了十几年,不敢说有多大本事,可凭着几分精明和舍得下本钱应酬,以前也算是顺风顺水,小有积蓄。可自从……自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他颓然靠在椅背上,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灰暗的天空。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珍鸽(前身)那张温顺却总是带着一丝哀愁的脸,以及……她“死后”不久,自己就迫不及待娶进门的苏曼娘。
难道……真如外面那些长舌妇私下嚼舌根说的,是他赵文远薄情寡义,逼死前妻,遭了报应?还是苏曼娘那个婆娘,真是个丧门星,方夫克家?
这个念头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他用力甩了甩头,想将这荒谬的想法驱散。他是读过书、见过世面的人,怎么能信这些无稽之谈!生意失败,肯定是时运不济,或者是自己近来决策失误……
可为什么,偏偏是在娶了苏曼娘之后,这一切才开始急转直下?为什么珍鸽“死”后,那个一直被他瞧不起的老蔫,反倒日子过得越来越安稳,连儿子都生得那般……那般灵异?(周岁宴上那孩子的异样,他也隐约听人提起过,当时只觉心烦,此刻想来,却莫名有些心惊。)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和恐慌,像藤蔓一样缠绕上他的心头。他猛地抓起桌上那半杯残酒,一饮而尽。冰凉的酒液划过喉咙,却丝毫没能压下那团灼烧的火焰。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不想回家,不想面对苏曼娘那张怨天尤人的脸和永无止境的抱怨。他需要酒,需要赌,需要在那醉生梦死和输赢刺激中,暂时忘记这现实的重压和那令人不安的猜想。
他跌跌撞撞地走下“醉仙楼”的楼梯,融入了上海滩华灯初上、流光溢彩的夜色中。这城市的繁华依旧,可属于他赵文远的那片天,却已是阴云密布,风雨欲来。生意的挫败,像一记沉重的闷棍,不仅打碎了他的钱财梦,更在他那颗自负又迷信的心里,敲开了一道怀疑与恐惧的裂缝。而这裂缝,正悄然指向那个他曾经弃如敝履、如今却似乎过得风生水起的前妻,以及那个他视为灾星、却又不得不依附的续弦。
喜欢尚意随风请大家收藏:(m.315zwwxs.com)尚意随风315中文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