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期,转瞬即至。
这三日,对于许秀娥而言,几乎是废寝忘食、不眠不休的三日。她将铺子暂时托付给一个信得过的女工照看,自己则一头扎进了后院那间小小的、充作绣房的内室里。门窗紧闭,只留一扇气窗透气,桌上、炕上,铺满了各色丝线和那幅被奉若神明的“云鹤衔寿图”草样。
她几乎是屏着呼吸,将珍鸽勾勒出的每一道线条、每一处渲染,都反复揣摩,印刻在心。她深知,自己手中的针线,便是将这幅神韵十足的画作,从纸上搬到绸缎上的唯一桥梁,丝毫差错不得。
她选用了陆太太指定的、最为上等的湖绉做底料,那料子光滑细腻,如同凝固的月光。丝线更是精挑细选,光是用来绣制祥云和仙鹤羽翼边缘的淡金色丝线,她就拆了又试,试了又拆,直到找到那种既能辉映流光、又不显突兀刺眼的、最为柔和的赤金线。
下针时,她谨记珍鸽的叮嘱——“心要静,气要匀”。她摒弃了所有的杂念,整个人仿佛都融入了针线与绸缎的世界。指尖捻着细如发丝的彩线,穿过紧绷的绉面,发出几不可闻的“沙沙”声,如同春蚕食叶。
她以套针、抢针、滚针等多种针法交替运用。绣那舒卷的祥云时,针脚极其细密柔和,通过丝线颜色的微妙过渡,营造出云雾的轻盈与层次感,仿佛真有仙气在缭绕流动。绣那修竹时,则改用较为硬朗的针法,突出竹节的挺拔与竹叶的锋锐,彰显其清劲风骨。最为耗费心神的,是那对仙鹤。她用了最难的双面绣技法,正反两面皆完美无瑕。鹤身的白羽用了“施毛针”,一丝丝、一层层,绣出羽毛的蓬松质感;鹤顶的丹红,则选了最为纯正饱满的朱红色丝线,一点即活;而那引颈长唳的姿态、回眸流转的眼神,更是她倾注了全部心神,一针一线“画”出来的,灵动得仿佛下一刻便要破帛而出,直上青云!
至于那个变体的“寿”字,她更是用了十二分的心思,将篆书的古朴韵味与流云、竹节的意象完美融合,以盘金绣的手法,用真正的金线勾勒填充,使其在光线下熠熠生辉,却又因巧妙的构图而不显俗气,反而有种内敛的华贵与庄严。
当最后一线收针,打上结,用小巧的熨斗隔着薄布轻轻熨烫平整后,许秀娥几乎是脱力般地后退两步,扶着墙壁才站稳。她望着绷架上那幅已然完成的“云鹤衔寿图”插屏,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这还是她绣出来的东西吗?
只见在那月白色的湖绌上,祥云缭绕,仙气氤氲;修竹临风,清雅挺拔;一对仙鹤姿态翩然,栩栩如生,那眼神灵动,羽翼鲜活,仿佛能听到它们的清唳;中央那个融汇了诸多元素的“寿”字,金光内蕴,古朴大气。整幅作品,构图精妙,意境高远,色彩和谐而富有层次,针法精湛至极,更难得的是,其中蕴含的那股子飘逸出尘的灵气与祥瑞之气,几乎要透出绣面而来!
这已不仅仅是一件绣品,更像是一件被赋予了生命和灵魂的艺术杰作!
就连推门进来给她送饭的小丫,看到这幅完成的绣屏,都惊得张大了嘴巴,忘了说话,好半天才喃喃道:“娘……这,这鹤好像要飞出来了……”
许秀娥看着女儿震惊的小脸,又看看自己的作品,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与自豪,混杂着连日来的疲惫,涌上心头,让她鼻尖发酸,眼眶发热。
第四日一早,陆太太派来的管家准时到了。那是个穿着青布长衫、神色严肃的中年人。当他看到许秀娥小心翼翼捧出来的那幅“云鹤衔寿图”插屏时,那原本古井无波的脸上,瞬间出现了明显的裂纹,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愕与赞叹!
他围着绣屏仔细查看了许久,甚至忍不住伸出手,极轻地触摸了一下那仙鹤的羽翼,感受那逼真的质感,口中连连低呼:“妙!太妙了!鬼斧神工!真是鬼斧神工啊!”
他看向许秀娥的眼神,彻底变了,从之前的公事公办,变成了带着几分敬重的惊叹:“许老板真是深藏不露!有此神技,何愁名声不显!我这就回去禀告太太,太太见了,定然欢喜!”
管家带着绣屏,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离开了。许秀娥站在店门口,看着汽车远去,心依旧悬在半空。
下午,那辆黑色的汽车再次停在了绣坊门口。这次,下来的竟然是陆太太本人!她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悦和激动,一下车便快步走进店内,一把握住许秀娥的手:
“许老板!你那幅‘云鹤衔寿图’,简直是……简直是绝了!”陆太太的声音因为兴奋而微微提高,“我家老太太见了,喜欢得不得了,连说了三个‘好’字!多少年没见她这么开怀了!那些来提前送寿礼的亲戚朋友见了,没有一个不惊叹的!都问是出自哪位大师之手!”
她看着许秀娥,眼神热切:“许老板,之前是我眼拙,小瞧了你!这单子,就全权交予你了!就按你画的图样来!料子、丝线,都用最好的!价钱方面,绝亏待不了你!只求你务必用心,将其他几件也绣出这般水准来!”
许秀娥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实处,激动得连连点头:“陆太太放心!秀娥必定竭尽全力!”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很快便在相关的圈子里传开了。城西陆公馆寿宴上,将出现一套惊世骇俗、巧夺天工的绣品,出自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秀娥绣坊”!
一时间,许秀娥这间小小的绣坊,竟变得门庭若市。前来打听、观赏(那幅插屏已被陆太太取走,但许秀娥依着草样又绣了些小件展示)、甚至是慕名下单的客人络绎不绝。其中不乏一些家世背景与陆家相当的富贵人家。
许秀娥的名字,连同她那“神乎其技”的绣艺,一夜之间,在上海滩的上流社交圈里,打响了名头。“绣品夺目”,名副其实!她再也不是那个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可怜寡妇,而是凭借着一双巧手和一份机缘,真正在这大上海站稳了脚跟,赢得了一席之地。
而这所有改变的起点,都源于那个看似寻常的午后,珍鸽在石桌上,那看似随意的几笔“神绘”。这夺目的光彩,不仅照亮了许秀娥的前路,也如同一块投入湖面的巨石,其激起的涟漪,正悄然向着更远、更深处扩散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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