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流转,汴京城的秋意渐深,金明池的残荷还未尽褪,御街两旁的槐叶已染上浅黄。距岳飞留书离开河北的消息传至汴京,已过月余。
这日黄昏,录事巷小院内,王伦正与闻焕章对坐弈棋。棋盘上黑白交错,已至中盘。闻焕章执白,凝眉沉思良久,方落下一子。
闻兄这一手镇神头,妙极。王伦执黑轻应,棋子落盘声清脆,看似退让,实则暗藏锋芒。
闻焕章捋须微笑:王兄棋风稳健,步步为营,倒不像个年轻举子,反似历经沧桑的老吏。
这些时日,闻焕章受王伦接济,虽心怀感激,却始终保持着读书人的清高。他坚持每日为王伦讲解经义、评点文章以作回报。二人相处月余,闻焕章越发觉得这个年轻的沧州举子深不可测——不仅经史子集信手拈来,对钱谷刑名、漕运边备等实务也见解独到,每每令他这科场老手也暗自惊叹。
正说话间,院门轻响,燕青提着食盒进来。他今日扮作书童模样,青衣小帽,眉目间却难掩俊秀。
公子,闻先生,樊楼的蟹黄包子还热着,趁热用些吧。燕青布好碗筷,又取出一壶烫好的羊羔酒。
王伦颔首,对闻焕章道:闻兄请。
三人用着晚膳,燕青随口说起市井见闻:今日在州桥夜市,听闻太学生们又在议论朝政。说蔡太师重启花石纲,东南民怨沸腾...
闻焕章将筷子重重一放,脸上泛起愠色:花石纲之害,甚于虎狼!去岁我在江宁,亲眼见为运一块太湖石,毁民宅数十间,伤者无算。那朱勔父子,仗着蔡京之势,在东南横行霸道,简直无法无天!
他越说越激动:更可恨的是那童贯、高俅之流,一个阉人掌兵权,一个俳优居高位,把持朝政,排斥异己。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啊!
王伦默默为他斟满酒杯:闻兄息怒。奸佞当道,非一日之寒。
闻焕章饮尽杯中酒,长叹一声:王某有所不知。当年我在京为官时,就因不肯依附蔡京,被贬出京。这些年来,眼见朝政日非,心中痛如刀绞。如今只能在这书院中教几个蒙童,空负满腔抱负...
他的声音中带着深深的无奈与不甘。
膳毕,燕青收拾碗筷时,趁闻焕章不备,将一个蜡丸悄无声息地塞入王伦手中。
待闻焕章回房歇息后,王伦才在书房内捏碎蜡丸。密信上只有寥寥数字:岳已离晋,北去。
王伦静立窗前,望着院中那棵渐黄的梧桐,良久,将纸条在烛火上燎了。灰烬簌簌落进砚台,与未干的墨迹混在一处。
公子,岳英雄他...燕青不知何时已立在身后。
鹏举是鲲鹏,终非池中物。王伦声音平静,河北留不住他,未必是坏事。
他转身看向燕青:京城才是根本。其他事,暂且按下。
燕青会意,低声道:近日蔡京府上往来官员甚多,秦桧去了三次,每次都带着重礼。
王伦点头:继续留意。
**次日清晨,院外传来叩门声。**
燕青开门,见是一位身着整洁葛袍的老仆,认得是太尉宿元景府上的家人。
闻先生可在家?老仆躬身问道。
闻焕章闻声出迎:原来是宿府管事,快快请进。
老仆恭敬行礼:家主人明日休沐,特命小的来请先生过府一叙。近来得了福建新贡的龙凤团茶,欲与先生共品。说着呈上一个锦盒,内盛纹银二十两。这是宿元景体贴旧友清贫,每次相邀必备的程仪。
闻焕章面上掠过一丝窘迫,却仍保持风度:有劳宿兄挂念,明日必当准时拜谒。
送走来人,闻焕章看着那锦盒,轻叹一声。王伦在廊下看见,只做不知,从书案取出一卷文稿走来:
闻兄,日前所作《漕运利弊论》尚有数处不明,昨日重读《河渠书》,又有所得,还请指教。
这篇文章是王伦数日心血,其中不仅剖析了当前漕运之弊,更提出改支运为兑运设漕粮转运司等切实之策,数据详实,论证严密。
闻焕章展卷细读,初时还从容,越看越是心惊。读到官船领运,则虚耗可省;军民兑运,则劳逸可均一句时,不禁拍案:
妙啊!此真洞见症结之论!王兄之才,经世致用,远超科场虚文!
他爱不释手地抚着文稿,犹豫片刻道:明日拜访宿兄,可否将此文借我一观?宿太尉近年兼管漕务,或可从中得些启发。这话半是真心赞赏,半是存了想让老友见识自己并非胡乱结交的心思。
王伦微笑:拙作能入闻兄法眼,已是荣幸。若能为漕运改革尽绵薄之力,更是善事。
**翌日,宿太尉府。**
书房内,紫檀案上宣德炉吐着袅袅青烟。宿元景与闻焕章对坐品茗,先叙过别情,又论了一阵诗词,话题渐渐转到时政上。
当谈及东南漕运因花石纲扰民日甚时,闻焕章想起怀中文稿,便取出道:
元景兄近年兼管漕务,想必颇为劳心。近日偶见一文,于漕运之弊剖析甚深,或有可采之处。
宿元景初时并未在意,随手接过。但目光扫过数行,神色便凝重起来。他坐直身体,细细读完全篇,半晌方长叹一声:
此文是何人所作?数据之准,见解之深,非深谙实务者不能为。可是哪位漕司老吏的手笔?
闻焕章见老友如此反应,心中些许得意,捋须道:非也。作者乃暂居我处的沧州举子,王义。年未弱冠,却有此见识,实乃异数。
宿元景微微颔首,眼中露出欣赏之色:后生可畏。三日后我府中有一小集,不过是赏菊品茗,谈诗论画,京中几位清流名士皆会到场。焕章不妨带他同来,让诸公也见见这后起之秀。
**与此同时,江宁府推官秦桧宅邸。**
秦桧正对镜整理官服,其妻王氏在一旁淡淡道:听闻宿太尉府三日后有文会,太子少师李纲、翰林学士承旨吴敏等皆会到场。
秦桧手上动作不停:宿元景与我不是一路人,他那清流集会,何曾请过我这等钻营之辈语气中带着几分自嘲。
王氏冷笑:正因不是一路,才更该去。你既已走了蔡大师的门路,若能再在清流面前展露才学,岂不更显你八面玲珑?别忘了,蔡大师年事已高,而太子...正当盛年。
秦桧动作一顿,眼中闪过精光:夫人高见。他沉吟片刻,我新作的那篇《秋日感怀》,或可一试。
**三日后,宿太尉府邸。**
这场秋日文会果然名流云集。不仅李纲、吴敏等在座,太学生领袖陈东、翰林图画院待诏米芾等也受邀前来。庭院中菊花正盛,众人先赏花品茗,气氛融洽。
王伦随闻焕章入场时,但见厅内已坐满了朱紫公卿、文坛耆宿。他一身朴素青衫在其中显得格外扎眼,却步履从容,神情自若。
闻焕章引他见过宿元景,宿太尉温言勉励几句,便让他们入座。
就在这时,门口一阵骚动。原来是秦桧不请自来,正与门房周旋。
下官江宁府推官秦桧,久仰太尉清名,特来请教...秦桧声音清朗,姿态放得极低。
宿元景微皱眉头,终究顾及官场体面,挥手让他进来。
秦桧入内,先对宿元景行了大礼,又向在场诸公一一见礼,言辞谦卑得体。随后便安静坐在末座,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
文会议题从品评前人书画开始。米芾率先点评近日所得王右军帖,众人纷纷附和。随后又论到诗词,秦桧看准时机,起身吟诵他的《秋日感怀》:
西风萧瑟动江城,孤雁南飞夜夜声。万里关河形胜在,百年社稷梦魂惊。
诗句工整,意境苍凉,显示出相当的文学功底。宿元景等人虽不喜其为人,却也不得不承认此诗确有可取之处。
李纲微微颔首:秦推官诗才不凡。
秦桧面露得色,正要谦逊几句,忽听角落里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
秦推官诗艺精湛,令人佩服。只是学生以为,诗以言志,当有浩然之气。若只作悲音,恐失士人本色。
众人循声望去,却是那青衫举子王义。
秦桧脸色一沉,强笑道:哦?愿闻王兄高见。
王伦起身,先向诸公行了一礼,方才从容道:学生前日读《孟子》,至吾善养吾浩然之气一句,忽有所感。想我大宋开国百年,文治武功,冠绝古今。纵有边患,何至作此悲声?
他顿了顿,声音清越:学生不才,也有一诗,请诸公指教。随即吟道:
秋风万里入长安,百二关河剑气寒。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诗句豪迈,气魄雄浑,与秦桧的悲凉形成鲜明对比。
满座一时寂静,随即爆发出阵阵赞叹。
好气魄!李纲首先击节,这才是士人应有的胸怀!
宿元景也捻须微笑:王公子年纪轻轻,却有这等胸襟,难得,难得。
秦桧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强辩道:王兄诗意虽豪,然未免过于乐观。如今边备松弛,军纪涣散,岂是一句不教胡马度阴山就能解决的?
这时,闻焕章忍不住插言:秦推官此言差矣。诗以言志,志在则气在。若士大夫都只知悲叹,将士又如何能有必胜之心?况且,王公子前日所作《漕运利弊论》,对整顿内政、充实边备都有切实之策,岂是空谈?
宿元景闻言,便将王伦的漕运文章给李纲等人传阅。众人看后,更是惊叹不已。
想不到王公子不仅诗才出众,对实务也如此精通!吴敏赞叹道,改支运为兑运之策,若能施行,必能省却许多虚耗。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时,忽闻门外传来通报:太子殿下驾到!
众人慌忙起身相迎。但见太子赵桓身着常服,在几个侍卫簇拥下步入厅中。
诸位不必多礼。太子温言道,孤恰巧路过,听闻宿太尉府中文会正酣,特来叨扰。
他的目光在厅中扫过,最后落在王伦身上:方才在门外,听得诸位高论。这位是...
宿元景忙引见:这位是沧州举子王义,才学出众。
太子点头:适才听王公子但使龙城飞将在之句,豪气干云,令人振奋。
太子在上首坐下,与众人论了一阵诗文。他看似随意,实则每个问题都暗藏机锋,显然在考察在场众人的才学见识。
当话题转到《孙子兵法》时,太子忽然问道:王公子以为,为将者,最重要的品质是什么?
王伦沉吟片刻,朗声答道:学生以为,为将者,首重智、信、仁、勇、严。然五德之中,尤以为根本。将无仁心,则士卒不用命;帅无仁德,则百姓不归心。
太子眼中闪过异彩:好一个为根本!此言深得兵法精义。
他又问了几人,回答都不如王伦透彻。秦桧虽也引经据典,却总让人觉得隔了一层。
文会持续到申时方散。太子临行前,特意对王伦道:王公子才学不凡,他日有暇,可来东宫一叙。
满座哗然。太子亲邀,这是何等的荣宠!
秦桧嫉妒得几乎咬碎银牙,却还要强装笑颜。
王伦躬身谢恩,神色依旧平静。
回程路上,闻焕章难得地激动:王兄今日一鸣惊人!太子青眼相加,他日前程不可限量!
王伦望着车窗外的汴京夜景,万千灯火倒映在他深邃的眸中。
闻兄,他轻声道,这汴京城好比一盘大棋,你我今日,不过刚刚落子。
马车驶过御街,转入录事巷。巷口阴影里,一个身影悄然离去,直奔蔡京府邸。
夜色渐深,太师府书房内,蔡京听着来人的禀报,手指轻敲桌面:
王义...沧州举子...太子...
他端起茶盏,吹开浮沫,眼中寒光一闪。
(第二十七回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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