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头遍，赵婶就醒了。不是被鸡叫吵醒的，是被小根的呼吸声憋醒的 ， 孩子侧躺着，嘴唇泛青，每喘一口气都要皱下眉，像有东西堵在喉咙里。
她摸过去，手背贴在小根额头，烫得吓人。昨晚刚退下去的烧，又上来了。药罐还在灶台上，里面是昨天煎剩的药渣，黑糊糊的，透着苦气。那药是用招娣的彩礼买的，三百五十块，一分没剩，全抓了药。
赵婶坐起来，没敢点灯，摸黑穿衣裳。粗布褂子上沾着灶灰，是昨天煎药时蹭的。她往灶房走，脚底板踩在冰凉的土上，一滑，差点摔了 ， 地上还留着昨天洗药罐的水，没擦干净。
灶膛里的玉米芯是湿的，划了五根火柴才点着。火苗小得可怜，映得她手背上的青筋都露出来。她把药罐洗了，从布包里抓草药 ， 当归只剩三根，黄芪是碎末，这是最后一副药，吃完就没了。
“妈……” 小根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带着哭腔，“我难受。”
赵婶手一顿，草药撒了两根在地上。她赶紧捡起来，吹了吹土，塞进药罐：“就好，药马上好。” 声音发颤，她怕孩子听出她的慌。
药味飘出来，苦得钻鼻子。赵婶盯着药罐，眼前突然晃出招娣的脸 ， 出嫁那天，招娣穿着她缝的红棉袄，站在院门口，眼泪掉在棉袄上，晕开一小片湿。“妈，我不想嫁，那男的看着凶。” 招娣拉着她的手，攥得很紧。
她当时是怎么说的？她把招娣的手掰开，推着她往车上走：“为了你弟，你必须嫁！不嫁他就没命了！”
现在想起来，那话像刀子，既扎招娣，也扎她自己。
药煎好，她端进屋里。小根坐不起来，她只能把孩子抱在怀里，用勺子喂。药太苦，小根喝了两口就往外吐，溅在她手背上，烫得她一哆嗦。“咽下去，咽下去病就好了。” 她哄着，另一只手拍着孩子的背，眼泪掉在小根头发上。
小根乖乖咽了，喝完就趴在她怀里睡着了。赵婶抱着孩子，不敢动，怕吵醒他。怀里的身子轻得像片叶子，以前小根不是这样的，去年还能跟招娣在院里跑，现在连坐都费劲。
她想起春杏昨天来串门，偷偷跟她说的话：“招娣婆家邻居说，招娣天天天不亮就起来挑水，婆婆还嫌她慢，动不动就推她。夜里总听见她哭，哭得小声，怕被听见。”
赵婶的心像被攥住，疼得喘不过气。她给招娣缝的红棉袄，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那棉袄是她攒了半年布票做的，里子是新棉花，招娣当时摸着棉袄，笑说 “妈，这棉袄真软”。现在呢？招娣在婆家，有没有暖衣裳穿？有没有热饭吃？
怀里的小根动了动，赵婶赶紧拍他。她不敢哭，怕吵醒孩子，只能咬着嘴唇，把眼泪往肚子里咽。嘴唇咬得发疼，尝到点血味，跟药一样苦。
天快亮时，小根睡得沉了。赵婶把孩子放在炕上，盖好薄被。她走到灶房，看着地上的药渣，突然蹲下来，捂住脸哭。没声音，只有肩膀在抖。
她想去找招娣，想把女儿接回来。可她不能 ，招娣走了，小根的药钱就没着落，孩子就得等死。她也不能去找招娣的婆家说理，她没力气，也没钱，连男人都不在家。男人去山西挖煤快一年，没捎过信，没寄过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院里的鸡叫了，是那只老母鸡。去年招娣还跟她开玩笑，说 “妈，等我嫁人，你把这鸡给我当嫁妆，我天天吃鸡蛋”。现在，这鸡还在，招娣却不在了。
赵婶站起来，走到鸡笼边。老母鸡看见她，“咯咯” 叫了两声，往她手边凑。她伸手摸了摸鸡的头，鸡的毛很软。这鸡是留着给小根下蛋补身子的，现在，她得把鸡卖了，换钱抓药。
她找了块布，把鸡裹住，往村口走。路过李婶家，李婶正开门，看见她就问：“又去县城抓药？”
赵婶点点头，没说话。
“我这儿有三块钱，你拿着。” 李婶塞给她，“鸡别卖了，小根还得吃蛋。”
赵婶推回去：“婶，你也难，满仓哥没捎钱，我不能要。”
李婶没再劝，从兜里掏出个红薯：“路上吃，别饿着。”
赵婶接过红薯，眼泪又上来了。她知道村里的人都可怜她，可可怜换不来药，换不回招娣。
走到村口，她回头看了看 ，家的方向，烟囱没冒烟，小根还在睡。招娣的方向，隔着好几里地，不知道女儿现在在干啥。
她抱着鸡，往县城走。路不好走，全是泥，鞋上沾着土，越来越沉。老母鸡在布兜里扑腾，她攥得更紧，手被勒得疼。
走了一半，遇见个赶车的，是邻村的王师傅。“赵婶，去县城？” 王师傅停下车，“我捎你一段。”
她犹豫了下，坐了上去。车上拉着白菜，沾着露水，凉得很。
“听说招娣在婆家受气？” 王师傅突然问。
赵婶的心一紧：“你咋知道？”
“我去邻村拉货，听见她婆婆跟人骂，说招娣不会干活，还不下蛋。” 王师傅叹口气，“你也是，当初咋就把孩子嫁那儿了？”
赵婶没说话，看着车外的庄稼地。玉米叶黄了，像她的日子，没了劲。她能咋说？说为了小根？说她没办法？说出来，也没人能帮她。
到了县城，她先去集市卖鸡。买鸡的是个老太太，给了七块钱。她没还价，拿着钱就往药铺跑。
掌柜的看了药方，皱着眉：“当归涨价了，这副药得六块五。”
她把钱递过去，只剩五毛。
“够吗？” 掌柜的问。
“够。” 她说。
拿着药，她往回走。五毛钱，连个馒头都买不了。她啃着李婶给的红薯，干得噎人。
走到半路，看见个穿红棉袄的姑娘，跟招娣的棉袄很像。她追上去，一看不是，心里更空了。
天黑时，她才到家。小根醒了，坐在炕边哭：“妈，我想姐姐。”
赵婶把药放下，走过去抱住孩子：“姐姐好，等你病好，姐姐就回来。”
这话，她自己都不信。
煎药时，她看着药罐，又想起招娣。要是招娣没嫁，现在肯定在帮她煎药，跟小根开玩笑。要是男人在家，肯定在帮她挑水，跟她商量抓药的事。
可现在，只有她一个人。
药煎好，喂小根喝了。孩子睡着了，她坐在炕边，摸出招娣留下的旧头巾 ， 是招娣小时候戴的，蓝布的，上面绣着朵小野花。她把头巾贴在脸上，能闻到点皂角香，是招娣的味道。
“招娣，妈对不起你。” 她小声说，眼泪掉在头巾上，“可妈没办法，你弟不能死。”
窗外的风刮进来，吹得窗纸响。赵婶把头巾叠好，放在小根枕头边。她知道，明天还得早起，还得干活，还得为小根的药发愁，还得为招娣的事揪心。
她躺在小根身边，没睡着。心里的刀子，一会儿扎向小根的病，一会儿扎向对招娣的愧疚，来回割，没个完。
鸡叫头遍时，她又醒了。摸了摸小根的额头，烧退了点。她爬起来，往灶房走，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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