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天的日头毒得能烤化石头，玉米叶卷成了细筒，叶尖干得发脆，一碰就掉。地里的土裂着指宽的缝，李秀兰挑着水桶走过去，裂缝 “咯吱” 响，像在喊渴。
桶绳勒在肩膀上，红印子早渗了血丝，她却不敢放慢脚步 ，井里的水越来越少，早上挑第三桶时，就得等半个时辰才能蓄满。把水泼进玉米根下，水刚沾土就冒白烟，转眼只剩个湿圈，玉米秆连晃都没晃，像是还没喝到。
直起腰时，后腰的疼钻心，像有根钉子扎着。她抬手抹汗，汗珠子滚进眼里，涩得她睁不开眼，只能用袖子胡乱擦两下，再去提空桶。
军娃蹲在田埂上，手里攥着根干玉米杆，小脸晒得通红，嘴唇裂了好几道口子，渗着血珠。早上跟着她挑水，摔了一跤，裤腿磨破了，膝盖上的血痂混着泥，现在干得发硬。
“妈，水……” 孩子的声音哑得像砂纸蹭过，伸手想够她布包里的粗瓷碗。
那碗里剩的小半碗凉水，是她从早上留到现在的。她赶紧递过去，看着军娃仰着头猛灌，水顺着嘴角流到脖子里，打湿的小褂子贴在身上，显出瘦得硌人的骨头。
“慢点儿，别呛着。” 她摸了摸军娃的额头，烫得吓人。昨天夜里孩子就咳嗽，她以为是吹了风，没当回事，现在才知道是发了烧。
心里一下慌了，村里只有王大爷一个赤脚医生，住在村东头，二里地的路。她得背军娃去，可地里的玉米还等着浇水 ， 这是天旱的第十天，再断水，今年的收成就全完了，她和军娃下半年的口粮，全指望这几亩地。
咬咬牙，把军娃背在背上，用布条把孩子的腿绑紧，再挑起空桶。军娃的呼吸烫得她脖子发疼，小胳膊搂着她的脖子，软得像没了劲。
路上的土被晒得发烫，鞋底薄，脚底板像踩在烙铁上，每走一步都疼。路过春杏家的地，看见春杏推着旧水车，身子弯得像张弓，汗湿的衣裳贴在背上，能看见突出的脊梁骨。
建军坐在田埂上，手里攥着拐杖，想递水瓢却够不着，残肢的裤管晃着，脸憋得通红。看见李秀兰，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只叹了口气。
“军娃咋了？” 春杏停下水车，声音喘得厉害，手里的瓢还滴着水。
“发烧了，去王大爷家。” 李秀兰脚步没停，“你家的水够浇不？”
“刚浇半亩，井就快干了。” 春杏的声音低下去，“他想帮着推，腿又疼得站不住……”
李秀兰没再回话，背着军娃继续走。心里像压了块石头，春杏难，她难，村里的娘们都难。男人走了，地里的活、孩子的病、家里的吃穿，全得自己扛，连个替手的人都没有。
到了王大爷家，门是锁的。邻居张婶说，一早邻村有人家生孩子，王大爷去出诊了，得傍晚才回。
李秀兰的腿一软，靠在门框上，军娃在她背上哼唧了两声，烧得更沉了。村里没别的医生，只能用土方子 ，李婶说过，艾草煮水擦身子能退烧。
她抱着军娃往山上走，草比人高，扎得胳膊发疼。军娃的头靠在她肩膀上，呼吸越来越沉，她走得急，脚下被石头绊倒，赶紧用手护住孩子，自己的膝盖磕在石头上，疼得她直咧嘴。
“妈……” 军娃迷迷糊糊地摸她的膝盖，小手烫得她心颤。
“妈不疼，乖。” 她爬起来，拍掉军娃身上的草，继续找艾草。采了一把，往家跑，路上还得去井边挑水 ， 家里的水缸早空了，煮艾草得用水。
回到家，先把艾草扔进锅里，添水烧火。火刚旺，就赶紧给军娃脱衣裳，用热毛巾擦身子。孩子的皮肤烫得吓人，擦完一遍，毛巾都热得发烫。
艾草水煮开了，晾温了再擦手心脚心，军娃的眉头才松了点。忙完这些，肚子饿得咕咕叫，她从缸底摸出半块玉米饼，干得能硌掉牙，咬一口，得就着气才能咽下去。
刚嚼两口，就想起地里的玉米。要是今天不浇，明天肯定干死，她放下饼，把军娃放在炕上盖好薄被，又挑起水桶往地里走。
太阳快落山时，才把最后一亩玉米浇完。回到家，腿像灌了铅，连站都站不稳。军娃醒了，眼神还是发直，她想端艾草水再擦一遍，刚拿起毛巾，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炕沿上。
“妈……” 军娃小声喊，伸手想拉她。
“妈没事。” 她扶着炕沿坐下，缓了好一会儿，才去灶房煮玉米粥。缸里的玉米不多了，只抓了两把，煮出来的粥稀得能照见人影，没糖，淡得没味。
粥刚煮好，李婶来了，手里攥着个布包，里面是半袋草药。“听说军娃发烧，这是我去年晒的柴胡，熬水喝能退烧。”
李秀兰接过草药，眼泪掉在布包上。“王大爷不在家，多亏了山上的艾草……”
“这鬼天气，人遭罪，庄稼也遭罪。” 李婶摸了摸军娃的额头，“退了点就好。你别硬扛，地里的活要是忙不过来，我帮你挑两桶水。”
“不用，婶你也难。” 她摇摇头，“你家的玉米还没浇完，满仓叔不在家，你一个人……”
李婶叹了口气，没再说啥，坐了会儿就走了。她给军娃喂了小半碗粥，自己喝了两口，实在咽不下去，倒回锅里 ， 明天还能热着喝，不能浪费。
夜里，军娃睡得沉，她坐在炕边，看着锅里剩下的稀粥，心里发慌，军娃的学费还没凑齐，要是再生病，连抓药的钱都没有。
窗外的月亮亮得发冷，照在院坝里的梧桐树上，树影落在墙上，像个佝偻着背的人。她想起柱子以前夜里帮她揉腰，说 “等我挣够钱，就回来陪你和军娃”，现在这话，像根刺，扎得人心疼。
鸡叫头遍时，她摸了摸军娃的额头，烧彻底退了。爬起来往灶膛添柴，想把剩下的粥热了，火苗 “噼啪” 跳着，映得她脸发黄。
她望着锅里的稀粥，心里默念：柱子，家里难，可我能撑。玉米我会浇，军娃我会照顾，就是盼着你能捎个信，让我知道你还平安。
太阳刚冒头，她又挑起了水桶。肩膀还疼，脚底板还烫，可她不能停 ， 地里的玉米还等着水，军娃还等着吃饭，这个家，还得她撑着。农村人的日子，就是这样，再苦再难，也得往前扛，因为日子还得过，盼头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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