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月蹲在灶台前添柴，火光把她垂落的鬓发染成暖金色。山风卷着松针撞在窗纸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极了大山昨晚醉酒后含糊的呓语。她往灶膛里塞了把干松枝，火苗“噼啪”窜起来，映得她眼底的红血丝愈发清晰——自打进了十月，她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秋月，把晒在廊下的玉米收了，看这云色，怕是要落霜。”婆婆的声音从堂屋传来，带着老寒腿犯病时的滞涩。
秋月应了声，起身时后腰一阵发酸。她扶着灶台缓了缓，目光落在墙根那袋还没脱粒的棉花上——那是大山上个月从镇上捎回来的，说要给她做件新棉袄，可如今棉桃都快在袋子里捂得发潮，他也没再提过拆线的事。
推开木门，廊下的玉米棒子堆得像座小山，金黄的颗粒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泛着哑色。秋月刚拿起竹筐，就看见山道尽头晃来个熟悉的身影——是邻村的王婶，手里挎着个蓝布包，脚步匆匆的，像是有急事。
“秋月啊，你可在家！”王婶几步跨进院子，脸上带着为难的神色，“我这刚从镇上回来，路过老槐树下，听见……听见大山和佳琪在那儿说话呢。”
秋月抓着竹筐的手猛地一紧，指节泛白。她强压着心口的慌，扯出个干笑：“婶子别打趣了，大山今早不是说去后山砍柴火了吗？”
“砍什么柴火！”王婶急得跺脚，把蓝布包往石桌上一放，“我听得真真的，佳琪哭着说要去城里，大山说……说要跟你离婚，陪她一起走！”
最后几个字像块冰，狠狠砸在秋月心上。她只觉得天旋地转，扶着门框才没倒下去。廊下的玉米棒子滚了一地，金黄的颗粒散在青石板上，像撒了一地碎金子，却照不亮她眼前的黑。
“婶子，你看错了吧？”秋月的声音发颤，眼泪已经涌到了眼眶，“大山不是那样的人，他昨天还帮我修了鸡窝呢……”
“修鸡窝算什么！”王婶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秋月的胳膊，“我知道你不愿信，可我亲眼看见佳琪把那只银镯子还给大山了——就是去年大山托人从城里买来，给你做生辰礼的那只！”
银镯子……秋月下意识摸向手腕，空空的。上个月她洗衣时不小心把镯子蹭掉了，问大山见没见，他只含糊说可能落在山里了，让她别找了。原来不是落在山里，是到了刘佳琪手里。
“婶子，谢谢你告诉我。”秋月低下头，声音轻得像片羽毛，“我……我去后山找找他。”
她没顾上收玉米，也没跟婆婆打招呼，抓起墙角的蓑衣就往山道上跑。山风刮在脸上，像刀子割似的疼，眼泪混着汗水往下淌，模糊了视线。她沿着山道一路跑，脚下的石子硌得脚心发疼，可她不敢停——她怕晚一步，就真的要失去这个家了。
老槐树下空荡荡的，只有几片枯黄的叶子在风里打着旋。秋月喘着粗气，四处张望，忽然看见树后露出半截蓝布衫——是大山常穿的那件，袖口还沾着她上次补的补丁。
“大山！”秋月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哭腔。
树后的人猛地转过身，果然是大山。他手里攥着个银镯子，脸色发白，看见秋月时，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沉了下去，像结了冰的湖面。
“你怎么来了？”大山的声音沙哑，不敢看她的眼睛。
秋月一步步走近，泪水模糊了视线，她能看见大山身后的刘佳琪——穿着件新买的红毛衣，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手里拎着个行李箱，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
“你不是去砍柴火了吗？”秋月的声音抖得厉害，目光落在大山手里的银镯子上，“这镯子……不是丢了吗？怎么会在你这儿？”
大山攥紧了镯子，指节泛白：“秋月，你别问了。”
“我为什么不能问？”秋月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青石板上，“那是我的镯子！是你给我的生辰礼！你为什么要给她？你说啊！”
刘佳琪往前站了一步，怯生生地开口：“秋月姐，你别怪大山，是我……是我让他把镯子还给我的。我要去城里了，这镯子是大山送我的定情信物，我不能留在这儿……”
“定情信物？”秋月像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眼泪笑得直流，“刘佳琪，你别忘了，他是我男人！我们拜过堂，入过族谱，你凭什么说这是定情信物？”
“秋月！”大山喝住她，语气里带着不耐烦，“佳琪要走了，你别在这儿胡搅蛮缠！”
“胡搅蛮缠？”秋月看着眼前的男人，心一点点冷下去。这个男人，是她十八岁就嫁了的人，是她陪他从土坯房住到砖瓦房的人，是她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家务的人，如今却护着别的女人，说她胡搅蛮缠。
“大山，你告诉我，你是不是真的要跟我离婚？”秋月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带着一丝最后的希望。
大山沉默了，他别过脸，不敢看秋月的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闷闷地说：“秋月，我和佳琪是真心相爱的。你是个好女人，可我……我跟你过不下去了。”
“过不下去了？”秋月重复着这句话，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是因为我老了，不好看了？还是因为我每天围着灶台转，跟不上你的脚步了？”
“不是……”大山的声音更低了，“是我对不起你。可我和佳琪在一起，才觉得活得像个人。秋月，你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吧。”
放过他？秋月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忽然觉得心像被掏空了。她想起刚嫁过来的时候，大山每天都要去山上采野花给她，说她比山花还好看；想起她生第一个孩子时，大山在产房外守了三天三夜，看见她平安出来，哭得像个孩子；想起去年冬天她得了重感冒，大山背着她走了十几里山路去镇上看病，把自己的棉袄都脱下来裹在她身上……那些画面像电影一样在她脑海里闪过，如今却都变成了扎心的刺。
“大山，你还记得我们结婚那天说的话吗？”秋月的声音带着哽咽，“你说要一辈子对我好，要让我过上好日子，你说永远不会丢下我……这些话，你都忘了吗？”
大山的肩膀抖了抖，他攥着银镯子的手更紧了，指节都有些发青。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叹了口气：“秋月，过去的事，就别再提了。我会把家里的房子和地都留给你，还有这些年攒的钱，也都给你。你带着孩子，好好过日子。”
“我不要房子，也不要钱！”秋月猛地提高了声音，眼泪汹涌而出，“我只要你！大山，你回来好不好？我们重新开始，就像刚结婚的时候一样，好不好？”
刘佳琪拉了拉大山的胳膊，小声说：“大山，车要来了，我们该走了。”
大山看了看刘佳琪，又看了看秋月，最终还是狠下心，把银镯子塞进兜里，拎起刘佳琪的行李箱：“秋月，对不起。”
说完，他就拉着刘佳琪往山道尽头走。刘佳琪回头看了秋月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愧疚，却还是跟着大山走了。
秋月站在老槐树下，看着他们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山道尽头，像被风吹走的烟。山风卷着落叶，打在她的脸上，冰冷刺骨。她忽然觉得浑身无力，顺着树干滑坐在地上，抱着膝盖，失声痛哭起来。
哭了不知道多久，秋月才慢慢止住眼泪。她抬起头，看见天上的云更沉了，远处的山峦被灰蒙蒙的雾气笼罩着，像一幅褪色的画。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目光落在树洞里——那里藏着她和大山的定情信物，是一枚用红绳系着的铜钱，是大山年轻时在河里捞上来的，说能保平安。
秋月伸手掏出那枚铜钱，红绳已经有些褪色，铜钱上的纹路却依旧清晰。她把铜钱紧紧攥在手里，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稍微冷静了一些。她知道，大山走了，不会再回来了。这个家，从今往后，就只剩下她和孩子，还有年迈的婆婆了。
她转过身，慢慢往回走。山道上的石子硌得脚心发疼，可她却觉得比刚才跑过来时踏实多了。她路过廊下的玉米堆，弯腰捡起滚落在地上的玉米棒子，金黄的颗粒在她手心里泛着暖光。她想，不管怎么样，日子还得继续过下去。孩子要上学，婆婆要照顾，地里的庄稼还要收。她不能倒下，她得撑起这个家。
回到家时，婆婆正坐在堂屋里缝补衣服，看见秋月回来，连忙放下针线：“秋月，你去哪儿了？玉米收了吗？我听着外面的风越来越大，怕是真要落霜了。”
秋月走过去，坐在婆婆身边，把脸埋在婆婆的肩膀上，声音带着刚哭过的沙哑：“娘，大山走了，他跟刘佳琪走了，说要跟我离婚。”
婆婆的身体僵了一下，手里的针线掉在地上。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抬起手，拍了拍秋月的背，声音里带着哽咽：“傻孩子，不哭。他走了就走了，咱们不靠他，也能好好过日子。有娘在，有孩子在，咱们这个家，散不了。”
秋月靠在婆婆的肩膀上，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她知道，从今往后，她不再是谁的妻子，只是孩子的娘，婆婆的儿媳。她要像山里的松树一样，不管遇到多大的风，多大的霜，都要牢牢地扎根在这片土地上，守护着这个家。
窗外的风更紧了，吹得窗纸“呼呼”作响。秋月抬起头，看着堂屋里挂着的全家福——照片上，大山搂着她的肩膀，笑得一脸灿烂，孩子坐在他们中间，手里拿着个大苹果。她伸手摸了摸照片上大山的脸，眼泪又掉了下来。
她知道，有些东西，一旦失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就像秋天的落叶，一旦飘落在地上，就只能等着被风吹走，被泥土掩埋。可她也知道，冬天过去了，春天还会来。明年的山里，还会开满野花，地里的庄稼还会丰收，孩子还会笑着喊她娘。
秋月擦干眼泪，捡起地上的针线，递给婆婆：“娘，天快黑了，咱们把玉米收了吧。收完玉米，我给你煮碗红薯粥，暖乎乎的，喝了身子舒服。”
婆婆接过针线，点了点头，眼里的泪水也慢慢收了回去：“好，收玉米。咱们娘俩一起，把日子过好。”
秋月站起身，走到廊下，拿起竹筐，开始收玉米。金黄的玉米棒子在她手里堆得越来越高，像一座小小的山。她知道，这座山，是她的希望，是她的依靠。不管未来会遇到多大的困难，她都会像收玉米一样，一点点把日子过下去，把这个家撑起来。
山风依旧在吹，可秋月的心里，却慢慢暖了起来。她知道，往后的路，会很难走，可她不会害怕。因为她是李秋月，是大山里长大的女人，像山里的野草一样，有着顽强的生命力。她会带着孩子，带着婆婆，在这片土地上，好好地活下去，等着春天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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