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月把最后一捆晒干的黄豆杆归拢到柴房时，指腹被残留的豆荚壳划出了道细痕。山风卷着细碎的霜花扑在脸上，她抬头望了眼西沉的日头，霞光把远处的鹰嘴崖染成一片熔金，像极了大山第一次背她过溪涧时，衬衫后颈被汗湿的颜色。
灶房里的铁锅已经烧得发白，她舀了瓢山泉水进去，哗啦啦的水声里混着院门外的脚步声。原以为是大山从镇上换油回来，撩起围裙擦手迎出去，却见刘佳琪站在那棵老梨树下，天蓝色的外套上沾着草屑，手里攥着个用红绳系着的布包。
“秋月姐，”刘佳琪的声音比崖边的茅草还轻，“我来还大山哥的东西。”
李秋月的手顿在围裙角，指腹的伤口忽然疼得厉害。她记得这件蓝外套，上个月大山去邻村帮着修谷仓，回来时裤脚沾着同样颜色的线绒——那时他说是帮刘佳琪捡落在谷堆里的围巾，她信了。
“进屋说吧，外头风大。”她侧身让开门口的石磨，磨盘上还留着今早磨玉米面的残渣，像圈没来得及擦去的年轮。
刘佳琪坐在灶台边的小板凳上，布包放在膝盖上，手指反复摩挲着红绳。灶膛里的火苗跳出来，映得她眼尾发红：“秋月姐，我知道我不该来，可这东西必须还给大山哥。”布包打开时露出半粒黄铜纽扣，边缘磨得发亮，“上次他帮我修窗户，刮破了衬衫，掉了颗扣子，我一直收着，想着哪天缝回去……”
李秋月盯着那半粒纽扣，忽然想起大山那件灰布衬衫。前几天她拆洗时，发现第二颗纽扣是新缝的，线色比其他几颗浅些，当时她还笑着说：“你这扣子怎么缝得歪歪扭扭，下次我给你重新缝。”他那时正蹲在门槛上编竹筐，头也没抬地应着：“不用，能扣上就行。”
原来不是不会缝，是不想让她缝。
锅里的水开了，咕嘟咕嘟地冒热气，李秋月伸手去提水壶，指尖刚碰到壶耳就被烫得缩回来。刘佳琪慌忙站起来，从布包里掏出个玻璃瓶：“这是我娘熬的烫伤膏，你擦擦。”
药膏的气味很熟悉，去年大山上山采野蜂蜜，被野蜂蛰了手背，就是用的这种带着薄荷味的膏体。他说是镇上药房买的，现在想来，邻村刘佳琪家的草药铺，最出名的就是这种烫伤膏。
“佳琪，”李秋月的声音有些发哑，她低头看着灶台上的玉米面，细小的颗粒从指缝漏下去，“你和大山……多久了？”
刘佳琪的眼泪忽然掉下来，砸在布包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从去年秋天，他帮我家背红薯开始。那天雨下得大，他把雨衣给了我，自己淋得浑身湿透，我娘留他喝姜汤，他说家里有你等着……秋月姐，我知道我不对，我试过躲着他，可他总来帮我，帮我修篱笆，帮我挑水，他说……他说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不用想着下一季的收成，不用想着凑钱给娃交学费……”
李秋月的心像被灶膛里的火钳狠狠夹了一下。她想起这些年，大山总是天不亮就上山，踩着月光才回来，肩膀上的扁担压出了深深的红印。她总劝他歇会儿，他说：“趁年轻多干点，等娃再大些，咱们就盖新房。”她信了，把攒下的鸡蛋都换成了水泥，把织好的布都拿去镇上卖了换钢筋，却不知道他心里藏着个不用想收成的地方。
院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李秋月猛地站起来，撞倒了身后的小板凳。大山的声音从门口传来：“秋月，我买了你爱吃的糖糕，刚出锅的……”
他走进来，看见灶房里的两个人，手里的油纸包忽然掉在地上。糖糕滚出来，沾了层灶灰，像他此刻的脸色。
“大山哥，”刘佳琪拿起布包递过去，“纽扣我带来了，还有你落在我家的镰刀，我也一起带来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以后……我不会再麻烦你了，你好好跟秋月姐过日子。”
大山没接布包，眼睛盯着李秋月，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李秋月看着他，忽然发现他眼角的细纹比去年深了好多，鬓角也有了白头发——这些她每天都能看见的变化，此刻却陌生得让人心疼。
刘佳琪走的时候，大山没送。他蹲在灶台边，捡起因刚才的碰撞滚落在地的玉米面，一颗颗往碗里放。李秋月坐在门槛上，看着远处的鹰嘴崖，霞光已经褪尽，只剩下灰蒙蒙的暮色。
“秋月，”大山的声音很轻，像怕惊飞了什么，“我……”
“大山，”李秋月打断他，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门槛上的木纹，“你还记得咱们刚结婚那年，你带我去看鹰嘴崖的日出吗？”
那年她才十八岁，穿着红棉袄，坐在大山的背上，沿着陡峭的山路往上爬。风把她的头巾吹掉了，大山伸手去抓，差点摔下去。后来他们坐在崖边，看着太阳从云海里面跳出来，把彼此的脸都染成金色。他说：“秋月，以后每年都带你来看日出。”
可后来，他忙着种玉米，忙着修水渠，忙着给娃挣学费，再也没提过看日出的事。
大山的动作停住了，手里的玉米面撒了一地。他抬起头，眼睛红红的：“秋月，我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大山，”李秋月的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门槛上，溅起细小的灰尘，“不是错不错的事。”她想起刘佳琪说的话，“你和我在一起，是不是很累？要想着收成，想着娃，想着这个家……”
大山猛地站起来，伸手想抓她的手，却被她躲开了。他的手僵在半空，像根被遗忘的柴禾：“不累，秋月，我从来没觉得累……”
“可你和她在一起，就不用想这些，对不对？”李秋月看着他，声音很平静，却带着撕心裂肺的疼，“大山，我知道日子苦，我也苦，可我以为咱们是一起苦的。我攒鸡蛋的时候，想着给你补身子；我织布的时候，想着给你做件新衬衫；我守着这个家，想着等你回来……可我没想到，你会在别人那里找轻松。”
锅里的水早就凉了，灶膛里的火苗也灭了，只剩下一堆灰烬。李秋月站起来，走到墙角的木箱边，打开箱子，里面放着她这些年攒下的钱，用红布包着，一沓沓用皮筋捆得整整齐齐。
“这是家里所有的钱，”她把红布包放在桌上，“娃的学费，明年的种子钱，都在这里。你要是想走，就拿着钱，去找你觉得轻松的日子。要是想留下，就把这些钱收起来，以后好好过日子，别再想着别人了。”
大山看着桌上的红布包，忽然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肩膀剧烈地颤抖。李秋月看着他的背影，想起他年轻时的模样——那时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站在她家的门槛外，手里拿着一束野菊花，说：“秋月，我想娶你。”
那时的野菊花，现在应该还开在山路旁吧？只是再也没有人，会把它们摘下来，送给等在门口的姑娘了。
夜色慢慢漫进灶房，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远处传来几声狗叫，还有山风吹过树林的声音，像谁在低声哭泣。李秋月走到门口，望着漫天的星光，忽然想起那半粒黄铜纽扣——它本该好好地缝在大山的衬衫上，就像他们的日子，本该好好地过下去。
可现在，纽扣掉了，日子也碎了。就像灶台上的玉米面，一旦从指缝漏下去，就再也捡不回来了。
她抬手擦了擦眼泪，风把眼角的泪痕吹得冰凉。明天，她还要早起磨玉米面，还要去地里收最后一茬白菜，还要给娃缝过冬的棉衣。日子总要过下去，不管有没有大山，不管有没有那半粒纽扣。
只是以后，她再也不会等在门口，盼着那个晚归的人了。因为她知道，有些等待，就像崖边的日出，错过了，就再也不会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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