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月蹲在玉米地最东头的田埂上,指尖刚触到饱满的玉米穗,指腹就沾了层薄薄的白霜。十月的深山已经冷得早,天还没亮透时刮过一阵风,把田边的茅草吹得贴在土上,连带着她鬓角的碎发也黏在脸颊,带着点冰凉的湿意。
她今天穿的还是去年大山给她扯布做的那件蓝布衫,袖口磨得发毛,下摆也短了些,露出一小截脚踝。山里的女人不讲究这些,可秋月总觉得,自从上个月在村口撞见大山和刘佳琪站在老槐树下说话,她连穿衣服的心思都淡了。那时候刘佳琪穿了件新买的粉色的确良衬衫,风一吹就飘起来,像朵会动的花,而大山的手,就搭在那朵“花”的胳膊上,替她拢了拢被风吹乱的衣领。
“秋月!”
远处传来大山的声音,粗哑的,带着点不耐烦的调子。秋月赶紧收回手,把刚掰下来的玉米穗塞进竹筐里,筐底已经铺了层玉米皮,防止穗子上的硬须扎破手。她站起身时膝盖“咔嗒”响了一声,这半年来她总觉得累,白天在地里忙活,晚上回家还要给大山烧水洗漱,可大山话越来越少,有时候半夜翻身,她能闻到他身上沾着的、不属于这个家的香皂味——刘佳琪在镇上的供销社上班,身上总带着那种柠檬味的香皂香。
大山扛着锄头走过来,裤脚沾了泥,眉头皱着:“掰这么点?太阳都快晒头顶了,下午还得去后山割柴。”他的目光扫过秋月的脸,没停留,落在竹筐里的玉米上,“今年玉米结得还行,等下把老王家的也帮着掰了,他上周帮咱修了牛棚。”
秋月没说话,只是弯腰又去掰下一个玉米穗。玉米叶划在胳膊上,留下道红印子,她也没在意。以前大山不是这样的,去年秋天掰玉米,他会从后面捂住她的眼睛,让她猜手里拿的是甜玉米还是糯玉米;会把最饱满的穗子剥了皮,递到她嘴边让她先尝。可现在,他连看她一眼都觉得费劲儿。
“对了,”大山突然开口,声音比刚才软了点,“佳琪说镇上明天有集市,她要去买布,问你要不要一起去。”
秋月的手顿了一下,玉米穗上的硬须扎进指甲缝里,有点疼。她抬起头,看见大山的耳朵尖红了,像是怕她多问。刘佳琪从来不会主动约她,上次在供销社碰见,刘佳琪只是笑着说了句“秋月姐你这身衣服该换了”,眼神里的那点打量,像针一样扎人。
“我不去了,家里的猪还得喂。”秋月低下头,声音轻得像风吹过玉米叶。
大山“哦”了一声,没再说话,扛起锄头转身往西边的玉米地走,脚步比刚才快了些。秋月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发现他的肩膀比去年宽了点,大概是最近常帮刘佳琪家干重活的缘故——刘佳琪的爹去年冬天摔断了腿,家里的重活没人干,大山就常去帮忙,有时候晚饭都在那边吃。
太阳慢慢升起来,把玉米地照得金灿灿的,可秋月觉得浑身发冷。她把竹筐里的玉米穗摆整齐,刚要起身,就听见田埂那头传来女人的笑声,脆生生的,是刘佳琪。
“大山哥!”刘佳琪跑过来,手里拎着个布包,粉色的确良衬衫在阳光下晃得人眼晕,“我娘让我给你带的烙饼,刚出锅的,还热着呢。”她把布包递到大山手里,眼睛却瞟向秋月,笑着说:“秋月姐也在啊,要不要一起吃点?”
大山接过布包,打开看了眼,里面是两张油乎乎的烙饼,夹着葱花:“不用了,你娘也不容易,你自己留着吃吧。”话是这么说,他却没把布包递回去,而是塞进了自己的裤兜里。
秋月站起身,竹筐在她手里晃了晃,玉米穗相互碰撞,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像她乱跳的心。她看着刘佳琪手腕上的手表,是上海牌的,上个月大山去镇上赶集,回来时说钱丢了,可没过几天,刘佳琪就戴上了这块表。
“我先回家喂猪了。”秋月说完,不等他们回应,就拎着竹筐往家走。竹筐有点沉,压得她胳膊发酸,可她不敢回头,她怕看见大山看着刘佳琪的眼神,那种温柔,是她很久没见过的了。
回到家,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老母鸡在鸡窝旁刨食。秋月把玉米穗倒进墙角的麻袋里,然后去厨房舀了瓢糠,拌上玉米面,倒进猪食槽里。老母猪“哼哧哼哧”地吃着,尾巴甩来甩去,可秋月看着,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
她和大山是十八岁结的婚,那时候大山家里穷,连件新衣服都买不起,可他每天都会去山上给她摘野果子,冬天会把她的手揣进自己的怀里暖着。有一次她生病,大山背着她走了二十多里山路去镇上看病,回来时脚都磨破了,却还笑着说:“没事,你好了就行。”
可现在,一切都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大概是刘佳琪去年从镇上回来开始吧。刘佳琪读过高中,在供销社上班,说话好听,穿得也洋气,不像她,只会在地里干活,双手粗糙得全是老茧。
秋月蹲在猪栏旁,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刚要起身,就听见院门口传来脚步声。她以为是大山回来了,赶紧擦干脸,可抬头一看,是隔壁的王婶。
王婶手里拎着个篮子,里面装着几个西红柿,走进来说:“秋月啊,我家西红柿熟了,给你送几个。”她看了看秋月的脸,又看了看墙角的玉米穗,叹了口气:“刚才在玉米地,我看见大山和佳琪在一起了。”
秋月的肩膀抖了一下,没说话。
“秋月啊,”王婶拉着她的手,王婶的手也是粗糙的,却很暖和,“大山是个实诚人,就是耳根子软,佳琪那丫头……你可得看紧点。”
秋月点了点头,眼泪又掉了下来。她知道王婶是为她好,可她不知道该怎么“看紧”。大山的心好像已经不在这个家了,他晚上回来得越来越晚,有时候甚至不回来,问他去哪里了,他就说在刘佳琪家帮忙,说刘佳琪一个姑娘家不容易。
“我知道了,婶。”秋月挤出个笑容,“谢谢你的西红柿。”
王婶走后,秋月把西红柿放进厨房的碗柜里,然后坐在灶台前发呆。锅里的水还没烧,她刚才本来想烧点热水给大山洗脸,可现在,她连生火的力气都没有了。
过了一会儿,院门口传来大山的声音,他在喊:“秋月!秋月!”
秋月赶紧站起身,走到院子里,看见大山扛着锄头回来,裤兜里的布包不见了,大概是把烙饼吃了。
“你去把那袋玉米扛到屋里去,别放在外面,晚上会受潮。”大山放下锄头,语气还是不耐烦。
秋月没说话,走到墙角,蹲下身,想把麻袋扛起来。可麻袋太重了,她试了好几次,都没扛起来,反而把腰闪了一下,疼得她皱起眉头。
大山看见,皱了皱眉,走过来,一把抓住麻袋的口子,轻松地就扛了起来,走进屋里。他出来的时候,看见秋月扶着腰,脸色发白,愣了一下,然后说:“你怎么这么没用?连袋玉米都扛不动。”
秋月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她看着大山,声音带着哭腔:“大山,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大山愣住了,他没想到秋月会这么问。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最后只是皱着眉说:“你胡说什么呢?我每天在地里干活,不是为了这个家吗?”
“那你为什么总去刘佳琪家?为什么她有上海牌手表,你却说钱丢了?为什么你看她的眼神,比看我还温柔?”秋月一连串的问题问出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下来。
大山的脸涨红了,他往前走了一步,想拉秋月的手,可秋月躲开了。他咬了咬牙,说:“我和佳琪就是普通朋友,她家里不容易,我帮衬着点怎么了?那手表是她自己买的,跟我没关系!”
“普通朋友会让你替她拢衣领?普通朋友会给你送刚出锅的烙饼?普通朋友会让你晚上不回家?”秋月的声音越来越大,心里的委屈像洪水一样涌出来,“大山,我跟你过了十年,我为你生了两个孩子(孩子在镇上读书,平时住校),我每天在地里干活,在家里伺候你,你就是这么对我的?”
大山的脸从红变成白,他看着秋月哭红的眼睛,心里突然有点疼。他想起以前秋月笑起来的样子,眼睛弯弯的,像山里的月亮。可现在,她的眼睛里全是眼泪,看着让人心慌。
“秋月,我……”大山想解释,可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他确实觉得刘佳琪好,刘佳琪说话好听,不会像秋月一样只会说地里的活,不会像秋月一样双手粗糙。可他也知道,秋月是个好女人,是个好妻子,这个家离不开她。
“你什么都别说了。”秋月擦干眼泪,声音变得平静,可这种平静,比刚才的哭闹更让大山心慌,“我明天就去镇上找孩子,这个家,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说完,秋月转身走进屋里,关上了房门。大山站在院子里,看着紧闭的房门,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难受得厉害。他想起刚才在玉米地,刘佳琪笑着说“大山哥,你要是能跟秋月姐离婚,我就嫁给你”,那时候他没说话,可心里却有点动摇。可现在,他看着这紧闭的房门,看着院子里秋月种的豆角架,看着墙角的玉米麻袋,突然觉得,他好像要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了。
晚上,秋月在屋里没出来,大山在院子里蹲了很久,烟抽了一根又一根。他想去敲门,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想起以前秋月会在他抽烟的时候,走过来把烟掐灭,说“抽烟对身体不好”,可现在,她不会了。
月亮升起来了,照在院子里,一片银白。大山站起身,走到屋门口,抬手想敲门,可就在这时,他听见屋里传来秋月的哭声,很轻,却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他的手停在半空中,再也敲不下去。
他知道,他和秋月之间,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他和刘佳琪站在老槐树下那天起,就碎了。就像田埂上的白霜,看起来薄薄的,却能把玉米叶冻得发蔫,再也回不到以前的样子了。
第二天早上,大山醒来的时候,屋里已经没人了。他走出屋,看见灶台上放着一碗粥,还有一个馒头,是凉的。墙角的麻袋还在,可秋月的蓝布衫不见了,挂在墙上的,只有他自己的几件旧衣服。
他走到院子里,看见王婶从门口经过,王婶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秋月早上背着包袱走了,说去镇上找孩子。大山啊,你要是还有点良心,就赶紧把她找回来。”
大山站在院子里,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心里突然慌了。他赶紧回屋,拿起外套就往外跑,他要去镇上,他要把秋月找回来。他现在才明白,刘佳琪的粉色衬衫再好看,也不如秋月的蓝布衫暖和;刘佳琪的烙饼再香,也不如秋月做的粥养胃;刘佳琪的手表再贵,也不如秋月的笑容值钱。
可他不知道,秋月能不能原谅他,不知道他们这个家,还能不能回到以前的样子。他只知道,他不能失去秋月,不能失去这个家。
他沿着山路往镇上跑,风吹在脸上,有点冷,可他一点都不觉得。他想起以前和秋月一起在这条路上走,秋月会挽着他的胳膊,跟他说地里的玉米长得怎么样,说孩子在学校有没有听话。那时候的日子,虽然穷,可很开心。
他跑着跑着,突然看见前面有个熟悉的身影,穿着蓝布衫,背着包袱,正是秋月。他心里一喜,赶紧喊:“秋月!秋月!你等等我!”
秋月听见声音,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跑过来的大山。她的眼睛还是红的,可眼神里没有了昨天的委屈,只剩下平静。
大山跑到她面前,喘着粗气,抓住她的手:“秋月,你别走,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跟刘佳琪来往了,我们回家,好不好?”
秋月看着他,抽回自己的手:“大山,我不是因为刘佳琪才走的。”她顿了顿,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我是因为,我再也找不到以前的你了。以前的大山,会把我的手揣进怀里暖着,会背着我去看病,会跟我说心里话。可现在的大山,心里没有我,没有这个家了。”
“我有!我心里有你,有这个家!”大山急忙说,眼泪都快掉下来了,“秋月,我知道我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以后一定好好跟你过日子,再也不惹你生气了。”
秋月摇了摇头,转身继续往前走:“大山,晚了。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再也粘不好了。”
大山站在原地,看着秋月的背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山路的拐角处。他伸出手,想抓住什么,可手里只有空荡荡的风。他突然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
风从山里吹过来,带着玉米的清香,可这清香,再也不会让他觉得开心了。他知道,他失去了秋月,失去了那个曾经温暖的家,失去了他这辈子最珍贵的东西。
远处的玉米地里,白霜还没化,玉米叶被冻得发蔫,就像他那颗破碎的心,再也回不到以前的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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