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万寿宫的丹房，如今已彻底褪去了往日的神秘与氤氲。那尊紫铜炼丹炉冰冷地矗立在角落，炉膛内积了薄薄的灰尘，再无一星半点的火光。空气中，曾经浓得化不开的丹砂硫磺气息，已被一种沉重的、混合着药石苦涩与生命腐朽的味道所取代。
嘉靖皇帝斜倚在云床之上，身上盖着厚重的明黄锦被，却依然掩不住那份形销骨立的枯槁。他的面色是一种毫无生气的青灰，眼窝深陷，唯有那双偶尔睁开的眸子，还残存着一丝属于帝王的、执拗的精光，只是这光芒，如今也如同风中残烛，摇曳不定。
他知道，大限将至。追求了一生的长生，终究是镜花水月。那些金丹大药，未能让他羽化登仙，反而加速掏空了他的躯壳。此刻，萦绕在他心头的，不再是虚无缥缈的仙界，而是他即将撒手人寰的、这片实实在在的朱家江山。
“灵虚子……”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枯叶摩擦，需要极力才能听清，“朕……时日无多了。”
小满垂手立在丹陛之下，看着这位曾经深沉难测、如今却油尽灯枯的帝王，心中五味杂陈。他轻声道：“陛下洪福齐天，静心调养，必能康复。”
嘉靖缓缓摇了摇头，嘴角扯出一丝近乎惨淡的笑意：“天数已定，非人力可挽。朕……不求那些虚妄了。”他喘息了几下，浑浊的目光死死盯住小满，带着一种最后的、近乎贪婪的渴求，“朕只问你一事……你通晓天机，可知……百年之后，我大明……将是何等光景？这朱家的天下……可还……安在？”
这个问题，重若千钧。它包含着一位帝王对身后名的焦虑，对王朝命运的终极担忧，更有一丝不甘——他想知道，自己统治过的这片土地，未来究竟会走向何方。
小满的心脏猛地一缩。他下意识地抚摸着袖中那台已然彻底沉寂、仅余最后一丝固化此世坐标能源的笔记本电脑。他知道，这最后的、微不足道的电量，或许连支撑它开机都做不到，更别提运行任何复杂的程序或显示真实的未来图景了。
他沉默了片刻。殿内只剩下嘉靖粗重而艰难的呼吸声。
“陛下，”小满抬起头，目光平静而坦然，“天机幽微，未来之事，岂是凡人可以尽窥？臣……亦只能依据格物之理、世事演变之脉络，推演出一种……可能之趋向。”
他没有说自己能“预知”，而是强调“推演”。
嘉靖的眼睛却亮了一下，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推演……也好！让朕……看看！”
小满深吸一口气。他走到殿中一处光线稍亮的地方，背对着龙床上的皇帝，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台笔记本。他的动作极其轻柔，如同捧着一触即碎的梦境。他按下电源键，内心充满了不确定的祈祷。
一秒，两秒……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一声极其微弱、仿佛来自幽冥的嗡鸣响起！屏幕，竟真的挣扎着，亮起了一片极其黯淡、布满雪花噪点、色彩严重失真的光！
电量指示的位置，是一片刺目的、不断闪烁的红色空白。
够了……这点光和这点电，就够了！
小满不再犹豫，他用身体尽量遮挡住屏幕的异常状况，手指在触摸板上飞快而精准地移动。他并没有打开任何真正的预测文件——那需要庞大的运算和清晰的显示，此刻的笔记本根本无力承担。他打开的，是一个他早已准备好、原本或许想用于启发太子或学堂生徒的、他自己用这个时代所能理解的意象绘制的简化ppt！
屏幕上，出现了第一幅粗糙的图画：纵横交错的铁轨上，喷吐着白色烟雾的钢铁列车，正驰骋于青山绿水之间，背景是依稀可辨的、更加高大坚固的棱堡式城市轮廓。图旁有简注：“铁道纵横，血脉贯通，万里之遥，旬日可达。”
嘉靖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了，呼吸陡然急促。
小满迅速切换。第二幅图：巨大的厂房林立，高耸的烟囱如同森林，但其上空不再是浓黑烟雾，而是淡淡的蒸汽（他理想化的描绘）。田野间，并非农夫弯腰劳作，而是隐约可见的、类似蒸汽拖拉机的机械在耕作。图注：“百工兴盛，钢铁为基，机器代劳，仓廪丰实。”
第三幅图：一座巍峨的学府，风格融合了中式屋顶与西式石柱（他想象中的未来大明理工），其下学子如云，有的在操作古怪的仪器，有的在激烈辩论，背景书架汗牛充栋。图注：“格物大兴，学堂遍地，英才辈出，智慧燎原。”
第四幅图：大明的龙旗飘扬在海船之上，那船只并非传统的福船，而是带着烟囱和钢铁撞角的巨舰，航行在浩瀚海洋，远方有隐约的异域大陆轮廓。图注：“巨舰扬波，龙旗远航，威加四海，万邦来朝。”
第五幅图，也是最后一幅：一片祥和的市井画面，百姓衣着光鲜，面容安详，市集繁华，孩童嬉戏，远处是整洁的街道与明亮（他想象中用电）的灯火。图注：“民富国强，教化昌明，盛世永续，江山万年。”
这些图画，线条简单，色彩因屏幕问题而光怪陆离，与其说是预测，不如说是小满将自己对这个古老帝国最美好的期望、最理想的蓝图，用他能做到的方式，直观地呈现了出来。他没有展示任何战争、内乱、衰败的可能，只呈现了一条在他推动下可能实现的、光辉灿烂的道路。
ppt播放完毕，屏幕最后挣扎着显示出一行歪歪扭扭的大字：“此乃格物强国之路，若能坚守，盛世可期！”
随即，屏幕猛地一黑！那最后一点微弱的嗡鸣声也彻底消失。
笔记本，这来自异世的最后信物，在这一刻，终于将其全部能量，耗散殆尽。它完成了最后一次“显示”，也为小满在此世的存在，画上了最终的、物理意义上的句号。
小满背对着嘉靖，默默地将冰冷的笔记本收回袖中，心中一片空茫。
良久，身后传来一阵极其压抑的、如同破损风箱般的抽气声。
小满缓缓转过身。
只见龙床之上，那位曾经乾纲独断、睥睨天下的嘉靖皇帝，此刻正仰着脸，浑浊的泪水不受控制地从他深陷的眼窝中不断涌出，顺着他布满皱纹、瘦削不堪的脸颊滑落，浸湿了明黄色的锦被。他没有发出嚎啕之声，只是那样无声地、剧烈地流着泪，肩膀微微颤抖。
他看到了。
看到了铁龙驰骋，看到了钢铁森林，看到了学堂林立，看到了龙旗远扬，看到了他梦中都未曾出现过的、远超汉唐的极盛之世！
这画面是如此震撼，如此……真实！（在他看来）远非任何丹青妙笔所能描绘，那流动的光影，那奇异的构图，分明就是“天机”的展现！
“好……好……好一个……格物强国……盛世……可期……”
他哽咽着，断断续续地重复着最后屏幕上的字句，泪水流得更凶。那里面，有对他一生追求的彻底否定，有对未能亲眼见证这盛景的巨大遗憾，但更多的，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欣慰、释然与托付的复杂情绪。
他挣扎着，向小满伸出了枯瘦如柴的手。
小满上前，单膝跪在龙床边。
嘉靖用尽最后的力气，紧紧抓住了小满的手腕，指甲几乎要掐入他的皮肉，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他，用尽气力，一字一顿地，留下了他作为帝王的最后一句话，一句不再是试探、权衡，而是全然托付的遗言：
“灵虚子……这……这未来……朕……看不到了……你……替朕……守着……一定……要……守着！！”
话音落下，他抓住小满的手骤然脱力，滑落下去。眼睛却依旧圆睁着，望着虚空，仿佛还在凝视着那屏幕上惊鸿一瞥的、百年后的煌煌盛世。
小满跪在龙床边，看着这位终于放下长生执念、却在临终前被一个虚幻的未来蓝图激得老泪纵横的帝王，久久未动。
袖中那台再也无法开机的笔记本，冰冷如铁。
而他肩头，那名为“未来”的重担，却从未如此刻般，沉甸甸的，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知道，他给嘉靖看的，只是一个用最后电量编织的、美好的梦。
但，既然选择了留下，那么这个梦，无论多么艰难，他都必须要让它，尽可能地照进现实。
这，是他对这位帝王，也是对自己，立下的无声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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