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过后，夜里的风像掺了冰碴子，顺着土坯房的窗缝往里钻。
苏瑶缩在被窝里，听着窗外呜呜的风声，把棉袄裹得更紧了些。林晓燕早就冻得蜷成一团，嘴里还不停念叨着杭州的暖冬，说这鬼天气能冻掉耳朵。
炕是凉的。白天烧的那点柴火根本顶不住后半夜的寒气，苏瑶能感觉到冰凉的土炕透过褥子往上渗，把后腰冻得发麻。
她想起母亲临行前塞给她的暖水袋，临行时嫌占地方拿了出来，此刻悔得肠子都青了。
“咳咳……”
隔壁传来陆逸尘的咳嗽声，比前几天更重了，一声接着一声，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
苏瑶心里揪了一下——白天抢收大豆时，他为了帮赵建军推陷在泥里的车，淋了半宿秋雨，回来就有点咳嗽，想来是着凉了。
她悄悄爬起来，摸到自己的帆布包。里面有母亲给的甘草片，是上次寄包裹时特意塞的，说秋天容易咳嗽。
苏瑶捏着那小纸包，犹豫着要不要送过去，脚刚沾地就打了个寒颤，地上的寒气顺着单鞋往上窜。
“谁？”
刚走到东屋门口，里面就传来陆逸尘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苏瑶吓得赶紧往后退，差点撞到门框上：“是我，苏瑶。听你咳嗽得厉害，我……我有甘草片。”
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陆逸尘探出头来。他只穿了件单衣，领口敞开着，露出突出的锁骨，头发乱糟糟地贴在额头上，眼镜也没戴，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不用，”他摆摆手，声音有点哑，“我没事，过会儿就好了。”
“拿着吧。”苏瑶把药塞到他手里，指尖碰到他冰凉的手背，像触到块寒冰，“我妈说这药管用。”
他的手心里全是冷汗，湿得能攥出水来，想来咳嗽得很受罪。
陆逸尘没再推辞，捏着药点了点头：“谢谢。”他说话时呼吸很沉，胸口起伏得厉害。
苏瑶看着他冻得发紫的嘴唇，突然想起自己包里还有件新做的棉背心，是母亲用父亲的旧棉袄改的，厚实得很。
“你等一下。”她转身跑回西屋，翻出棉背心又跑回来，往他怀里一塞，“穿上吧，夜里冷。”
背心还带着她的体温，热乎乎的。陆逸尘愣了一下，刚想还给她，就被苏瑶按住了：“我不冷，你快穿上，别冻出大病来。”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棉背心，深蓝色的粗布面，针脚歪歪扭扭的，一看就是新手缝制的，却透着股实在的暖意。
“那……谢谢你。”他声音低低的，把背心往身上套，动作有点笨拙，像是怕弄坏了。
苏瑶看着他穿上背心的样子，突然觉得有点好笑。平时那么沉稳的人，此刻倒像个收到新衣服的孩子。
她正想回屋，就听见陆逸尘说：“你也冷吧？我这里有件外套。”他转身从炕上拿起件军绿色的外套，递了过来。
外套是洗得发白的旧款，袖口磨出了毛边，却干干净净的，还带着淡淡的肥皂香。
苏瑶捏着衣角，能感觉到里面厚实的棉花，想来很暖和。“这……这是你的？”她有点犹豫，哪能随便穿男孩子的衣服。
“我表哥留下的，”陆逸尘解释道，“他以前在这儿插队，走的时候落下的，挺厚实。”
他把外套往她手里塞了塞，“夜里炕凉，你披着睡能暖和点。”他说话时避开了她的眼睛，耳根在昏暗中悄悄红了。
苏瑶抱着外套回屋时，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外套上还留着他的体温，混着肥皂的清香，让人心里暖暖的。
林晓燕被吵醒了，迷迷糊糊地问：“啥东西这么香？”苏瑶赶紧把外套藏进被窝，红着脸说：“没……没什么。”
后半夜果然暖和多了。苏瑶把军外套铺在褥子底下，冰凉的土炕像是突然有了温度，连梦里都是暖融融的。
她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父亲把她裹在军大衣里去看厂里的露天电影，银幕上的光影落在脸上，暖得让人想睡觉。
天亮时，苏瑶是被香味馋醒的。灶房里飘来一股甜甜的味道，像是煮红薯的香气。
她赶紧爬起来，走到院子里就看见陆逸尘蹲在灶台前添柴，身上还穿着那件棉背心，晨光把他的侧脸染成了金黄色。
“醒了？”他抬头笑了笑，眼镜后的眼睛弯成了月牙，“我煮了红薯粥，放了点糖精，你尝尝。”
锅里的粥咕嘟咕嘟冒着泡，香甜的气息弥漫在院子里，把清晨的寒气都驱散了不少。
苏瑶走到灶房帮忙，看见自己的军外套搭在灶台边的架子上，已经洗干净晾过了，还叠得整整齐齐的。
她心里一暖，刚想道谢，就听见赵建军咋咋呼呼地跑进来：“好香啊！陆大学问你这是偷偷做啥好吃的呢？”
“就知道吃。”陆逸尘把盛好的粥递给苏瑶，又给赵建军和林晓燕各盛了一碗，“快吃，吃完还得去场院脱粒呢。”
赵建军接过粥就呼噜呼噜喝起来，烫得直吐舌头，逗得大家都笑了。
吃早饭时，苏瑶发现陆逸尘的咳嗽好多了，想来是棉背心起了作用。
她偷偷看他，发现他也在看她，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又赶紧错开，像两只受惊的小鹿。阳光透过灶房的窗棂照进来，落在盛着粥的粗瓷碗上，泛着温暖的光。
去场院的路上，苏瑶把军外套还给了陆逸尘。“谢谢你的外套，很暖和。”她说话时声音有点小，总觉得穿了他的衣服，再说话都不自在了。
陆逸尘接过外套叠好，放进背包里：“你要是冷，随时跟我说。”
场院里已经堆起了好几座豆垛，像金黄的小山。男人们挥着连枷打豆子，木枷落下的声音“砰砰”响，震得空气都在颤。
女人们则蹲在旁边捡豆粒，手里的柳条筐很快就装满了。苏瑶跟着张婶学捡豆子，指尖很快就冻得通红。
“歇会儿吧。”陆逸尘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边，手里拿着个军用水壶，“我灌了点热水，你暖暖手。”
水壶烫得能焐熟鸡蛋，苏瑶抱在怀里，感觉冻僵的手指慢慢有了知觉。他看着她通红的鼻尖，突然说：“下午别来了，回去歇着吧。”
“我不冷。”苏瑶摇摇头，把水壶递还给他，“大家都在干活，我哪能回去歇着。”
她刚想蹲下继续捡豆子，就看见陆逸尘脱下自己的手套，往她手里一塞：“戴上吧，别冻坏了。”
手套是粗毛线织的，一只蓝色一只灰色，显然不是一对，指尖还破了个洞，却很暖和。
苏瑶捏着带着他体温的手套，突然想起夜里那件军外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
傍晚收工时，王支书说要评“劳动模范”，给工分最高的发奖励。
赵建军立刻嚷嚷着肯定是陆逸尘，说他又能干又细心。陆逸尘却摆摆手，指着苏瑶说：“苏瑶也很能干，捡豆子捡得又快又干净。”
1苏瑶的脸一下子红了，赶紧说：“我哪有，都是跟着张婶学的。”
大家都笑了起来，张婶更是拉着她的手说：“这闺女实在，我喜欢。”王支书笑着说：“好了好了，大家都有奖励，每人两斤黄豆！”
拿着分到的黄豆往回走时，苏瑶的心里甜滋滋的。
她看着手里沉甸甸的黄豆，又看了看走在身边的陆逸尘，突然觉得这艰苦的日子里，藏着许多温暖的小确幸。
就像夜里那件带着体温的军外套，像此刻手里这双不太合衬的手套，虽然简单，却足够温暖。
回到知青点，大家决定把黄豆磨成豆浆喝。陆逸尘负责推磨，苏瑶和林晓燕往磨盘里添豆子，赵建军则在旁边烧火，嘴里还哼着跑调的歌。
磨盘转啊转，白色的豆浆顺着磨盘流下来，香甜的气息弥漫在灶房里，把寒冷的夜晚都变得温暖起来。
喝着热乎乎的豆浆，苏瑶想起了小时候父亲带她去喝的早茶，想起了母亲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
她偷偷看了一眼陆逸尘，发现他也在看她，两人的目光在氤氲的热气中相遇，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夜里躺在床上，苏瑶摸了摸放在枕边的手套，心里暖暖的。
她知道，以后的日子还会很冷，还会很艰苦，可只要身边有这样一群温暖的人，有这个总在默默关心她的年轻人，再冷的冬天，也能熬过去。
窗外的风还在呜呜地吹，可苏瑶觉得，这个夜晚，好像没那么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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