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刚过,场院上的玉米秸秆还没来得及捆扎,送信的乡邮员就踩着露水进了村。
赵建军正在晒场上翻晒黄豆,看见那抹绿色的身影就扯着嗓子喊:“苏瑶!有你的信!”
苏瑶正在给教室的窗户糊新纸,听见喊声手一抖,浆糊刷子掉在地上。
她慌忙擦了擦手上的浆糊,跑到院门口时,乡邮员正踮着脚往墙头上贴报纸,脚边的帆布包里露出几封牛皮纸信封,最上面那封的地址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城里的家。
“是苏瑶同志吧?”乡邮员转过身,把信封递过来,上面还沾着点泥土,“你母亲寄来的,说是加急。”
苏瑶接过信时,指尖不受控制地发颤,信封上的字迹是母亲的,一笔一划都透着焦急,和以往圆润工整的字体截然不同。
“谢谢。”她把信紧紧攥在手里,指节都泛白了。
乡邮员笑了笑:“你们知青不容易,家里人都惦记着呢。”他踩着自行车往村西头去,车铃“叮铃铃”地响,在寂静的晨雾里传出老远。
苏瑶捏着信封往回走,脚步像踩在棉花上。晨露打湿了裤脚,冰凉的寒意顺着皮肤往上爬,可她却浑然不觉。
信封薄薄的,里面最多不过两张纸,可在她手里却重得像块石头——母亲从来没寄过加急信,家里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咋了?脸这么白?”陆逸尘扛着黑板从东屋出来,看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眉头立刻皱了起来,“是不是家里有事儿?”他放下黑板走过来,手指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带着熟悉的暖意。
苏瑶摇摇头,把信往身后藏了藏:“没事,可能是娘想我了。”她强挤出个笑脸,可声音却抖得厉害。
陆逸尘显然不信,却没再追问,只是拿起她掉在地上的浆糊刷子:“我来糊窗纸,你去屋里歇歇,把信拆了吧。”
回到屋里,苏瑶把自己关在房里。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信纸上,母亲的字迹在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
她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撕开信封,两张信纸“哗啦”一声掉出来,还带着片干枯的梧桐叶——那是家门口老梧桐树上的叶子,每年秋天都会落在母亲的窗台上。
信上的字迹很潦草,显然是急着写的:
“瑶瑶吾女:见字如面。你父亲上周在厂里检修机器时摔了下来,断了三根肋骨,现在还在医院住着。
医生说要静养三个月,可厂里新接了任务,他总惦记着回去……我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你弟弟还在上学,家里连个搭把手的人都没有。
前几天你王阿姨来说,知青办正在统计回城名单,说表现好的可以优先安排。
娘知道你在乡下不容易,可家里现在这个情况……你要是能回来,就赶紧办手续吧,娘实在撑不住了。
别惦记家里,照顾好自己。等你父亲好点了,我再给你写信。
母字 十月初三”
信纸被眼泪打湿,晕开的墨迹像朵难看的花。苏瑶捂着嘴蹲在地上,压抑的哭声还是从指缝里钻出来,在空荡荡的屋里回荡。
父亲是厂里有名的老技工,一辈子要强,怎么会突然摔了?母亲的信里没说有多严重,可那句“娘实在撑不住了”,像把刀割得她心口淌血。
“苏瑶?”陆逸尘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担忧,“你没事吧?”苏瑶赶紧擦干眼泪,把信纸折好塞进兜里,哑着嗓子说:“没事,刚迷了眼。”
她打开门时,看见他手里端着碗热水,眼神里的担忧浓得化不开。
“喝点水吧。”他把碗递给她,目光落在她通红的眼睛上,却没多问,“孩子们快上课了,张婶说今天蒸了糖包,让你去拿几个。”
苏瑶接过碗,指尖碰到他的手,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
走进教室时,孩子们已经坐好了。
丫蛋举着个红薯干朝她笑,狗剩正趴在桌上练字,铅笔在粗糙的纸上划出歪歪扭扭的痕迹。
苏瑶深吸一口气,努力挤出个笑脸:“我们开始上课。”可拿起粉笔的手却抖得厉害,“一”字写得像条波浪线。
陆逸尘不知何时搬了个板凳坐在最后一排,手里拿着本算术书,目光却一直落在她身上。
当她第三次念错课文时,他突然站起来说:“今天我给大家讲个故事吧,讲王二小的故事。”
孩子们立刻欢呼起来,苏瑶趁机放下粉笔,走到教室外透气。
秋风卷着落叶打着旋儿飘过,落在她脚边。苏瑶看着空荡荡的操场,突然觉得心里像被掏空了一块。
回去?她怎么舍得这些孩子,舍得张婶的热粥,舍得……舍得陆逸尘?可家里的情况那么急,母亲一个人怎么扛得住?
“想什么呢?”陆逸尘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苏瑶转过身,看见他手里拿着她落在屋里的信,脸色苍白,显然是看见了内容。
她的脸“唰”地红了,像被人看穿了心事,慌忙想去抢,却被他按住了手。
“叔叔怎么样了?”他的声音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
苏瑶摇摇头,眼泪又掉了下来:“我不知道,娘说断了三根肋骨……”她哽咽着说不下去,陆逸尘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安抚受了委屈的孩子。
“回去吧。”他突然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苏瑶愣住了,抬头看他,只见他避开了她的目光,望着远处的麦田:“叔叔阿姨需要你,你该回去的。”
“那你呢?”苏瑶脱口而出,问完就后悔了。她怎么能这么自私,明明知道他的处境,却还想把他留在身边。
陆逸尘的肩膀僵了一下,随即笑了笑,笑容里带着点苦涩:“我在这里挺好的,新校舍开春就要盖了,孩子们也离不开老师。”
苏瑶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疼。
她想起昨晚月光下的约定,想起他说要一起种梧桐树,想起那个带着花生清香的吻。原来承诺在现实面前,竟这么脆弱。
中午去张婶家拿糖包时,张婶看出了她的不对劲。
“闺女,是不是家里有事?”张婶往她兜里塞了两个煮鸡蛋,“有事就跟婶说,别憋在心里。”苏瑶捏着温热的鸡蛋,突然说不出话来。
回到知青点,赵建军和林晓燕正在收拾东西。
“苏瑶你看!”赵建军举着张纸跑过来,“知青办的通知,说可以申请回城了!我已经报上名了,你也赶紧的!”林晓燕也笑着说:“我娘来信说帮我找了个纺织厂的工作,下个月就能走。”
苏瑶看着他们兴奋的样子,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曾经梦寐以求的回城机会,真的来了,她却犹豫了。
她摸了摸兜里的信,母亲憔悴的脸仿佛就在眼前,可转头看见墙上孩子们画的五角星,心又像被揪了一下。
陆逸尘把自己关在东屋一下午。苏瑶几次想过去敲门,都没敢抬手。直到傍晚,他才走出来,手里拿着个布包。
“这个给你。”他把布包递给她,里面是几本厚厚的笔记本,“这是我整理的教案,还有孩子们的名单和家庭情况,你……你要是回来,用得上。”
苏瑶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他明明说让她回去,却还在替她想着回来的可能。
她打开笔记本,里面是他清秀的字迹,工工整整地记着每个孩子的特点:丫蛋喜欢画画,狗剩数学好,柱子虽然内向却认字快……最后一页画着个小小的笑脸,旁边写着“等你回来”。
“陆逸尘……”苏瑶哽咽着喊他的名字,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该说谢谢,还是该说对不起?
“申请我已经帮你填好了。”他从兜里掏出张表格,上面是他刚劲的字迹,“王支书说他会尽快往公社交,应该能赶上这一批。”
他说得平静,像在说别人的事,可苏瑶却看见他转身时,肩膀微微颤抖。
晚饭时,谁都没说话。玉米糊糊凉了,谁也没心思热。赵建军想说点什么活跃气氛,看了看苏瑶通红的眼睛,又把话咽了回去。
陆逸尘把自己碗里的红薯夹给苏瑶,动作还是那么自然,却让她觉得格外心酸。
夜里,苏瑶坐在灯下给母亲回信。笔尖在纸上悬了很久,才落下第一个字。
她说她会尽快申请回城,说她已经长大了可以照顾家里,说她在乡下一切都好,让他们别担心。
可关于孩子们,关于陆逸尘,她一个字也没写——有些牵挂,只能藏在心里。
信写完时,天已经快亮了。苏瑶把信叠好,放进信封,又把那片干枯的梧桐叶夹了进去。
她走到东屋门口,看见陆逸尘还在灯下看书,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瘦。她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转身回了屋。
第二天一早,苏瑶把信交给了乡邮员。看着绿色的自行车消失在村口,她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掏空了一样。
陆逸尘站在她身边,手里拿着那把口琴,轻轻吹起了《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悠扬的旋律在晨雾里回荡,苏瑶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知道,离开的日子近了,而有些再见,或许就是再也不见。
孩子们还在教室里早读,朗朗的读书声像群快乐的小鸟。
苏瑶看着那间熟悉的土坯房,看着身边吹着口琴的年轻人,突然觉得,不管将来走到哪里,这片土地,这些人,都会永远刻在她心里,像那片干枯的梧桐叶,带着家的温度,和岁月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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