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连下了五天,队部的泥地上积着汪水,檐角的漏雨顺着墙根淌成细流。
苏瑶抱着新校舍的设计图站在门口,听见屋里传来“哐当”一声——像是粗瓷碗摔在地上的脆响,紧接着是王支书压抑的怒吼:“李会计!你这话讲不讲良心!”
她攥着图纸的手紧了紧。三天前,公社批下来的建校木料终于运到了村口,可卸车时发现少了三根松木。
王支书让李会计清点入库时,账本上却写着“木料齐全”,显然是有人动了手脚。
“谁不讲良心了?”李会计的尖嗓子透过门缝钻出来,混着烟袋锅敲桌沿的“笃笃”声,“我亲眼看着卸的车,怎么会少?怕是有人自己想留着盖猪圈,反倒赖起账来了!”
苏瑶的心猛地沉下去。李会计这话明摆着是冲陆逸尘来的。
前阵子修水渠时,陆逸尘撞破过他偷卖集体的玉米,两人早就结了嫌隙。如今出了这事,他自然要往陆逸尘身上泼脏水。
“你胡说八道啥!”张叔的大嗓门炸起来,“陆知青是啥样人我们不清楚?他能看上那几根木头?我看是你自己做了亏心事,想找替罪羊!”
屋里顿时乱成一团,板凳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夹杂着妇女们的劝架声,像锅烧开的沸水。
苏瑶深吸一口气,掀开门帘走进去。昏黄的油灯下,七八个人围着长条木桌站着,王支书气得胸脯起伏,手里的旱烟袋摔在地上;李会计叉着腰,三角眼瞪得溜圆;张叔撸着袖子,看那样子随时要冲上去揍人。
“王支书,各位叔婶,”苏瑶把设计图往桌上铺,图纸上的新校舍画得清清楚楚,窗明几净的教室里摆着整齐的桌椅。
“木料的事先别急着吵,我清点过剩下的料,少的三根松木正好是做梁架的,要是凑不齐,入冬前怕是盖不完。”
李会计斜睨着她,嘴角撇出冷笑:“苏老师倒是会做好人。我可听说了,你跟陆知青走得近,他偷了木料,你自然要帮着遮掩。”
这话像根毒刺,扎得苏瑶脸颊发烫——队里早就有人嚼舌根,说她和陆逸尘借着建校的由头占便宜。
“你这话啥意思?”张婶把手里的纳鞋底往桌上一拍,线轴“咕噜噜”滚到李会计脚边。
“苏老师为了孩子们,天天往公社跑批文,晒得黑瘦,你凭啥往她身上泼脏水?我看你就是见不得知青点出好人!”
李会计被噎得脸通红,指着门口喊:“我见不得?那你们把陆逸尘叫来对质啊!他要是敢说没动过木料,我就把这账本吃下去!”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门口传来咳嗽声——陆逸尘披着件打补丁的蓝布衫站在那里,脸色还带着病后的苍白。
“我来了。”他走进屋,雨水顺着发梢往下滴,显然是冒雨赶来的。
他看了眼桌上的图纸,目光落在苏瑶冻得发红的手背上,眉头微蹙,“木料的事我知道,是我让王大叔拉去修仓库了。”
这话一出,屋里顿时静得能听见灯花爆裂的声响。
苏瑶愣住了——仓库是上周被暴雨冲塌的,里面还堆着队里的种子粮,可她从没听陆逸尘说过动用建校木料的事。
“你看!我就说吧!”李会计拍着桌子笑起来,“果然是你们串通一气!这可是挪用集体财产,我要去公社告你们!”
王支书急得直跺脚:“小陆你糊涂啊!那木料是专款专用的!”
“王支书别急。1陆逸尘从怀里掏出张纸条,上面盖着公社的红章,“我前天去公社找赵书记批的条子,说先挪用三根松木修仓库,等下个月调粮的时候,从拨给咱们队的救济粮里扣出三十斤抵账。”
他把纸条往桌上一放,“手续都齐,不算挪用。”
李会计的笑脸僵在脸上,凑过去看了半天,见红章确实是真的,悻悻地撇撇嘴:“就算有手续,也该跟队委会说一声,偷偷摸摸的,谁知道安的啥心。”
这话明显是强词夺理,却没人接话——队里不少人还是信不过成分不好的陆逸尘。
“是我的错。”
陆逸尘没辩解,声音平静得像雨后的水潭,“当时仓库漏得厉害,种子粮要是受潮,明年大家都得饿子,我想着先抢修,回头再补手续,没来得及跟队里说,让大家误会了。”
苏瑶看着他清瘦的侧脸,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
她知道他为啥不声张——要是让队委会讨论,以李会计的性子,少不得又要刁难,耽误了修仓库,损失的是全队人的口粮。他总是这样,把麻烦自己扛着,连句解释都懒得说。
“啥也别说了!”张叔突然站起来,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小陆是为了大伙!李会计你揪着不放,安的啥心?我看你就是记恨上次偷玉米被抓的事!”
这话戳到了李会计的痛处,他顿时跳起来:“你胡说!我那是……”
“行了!”王支书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油灯都晃了晃,“木料有手续就不算错,这事到此为止!李会计,你以后少搬弄是非!”
他瞪了李会计一眼,又转向陆逸尘,“仓库修得咋样了?够不够用?”
“梁架已经搭上了,再糊层泥就能用。”
陆逸尘说着,目光转向苏瑶,“新校舍的梁架,我昨天去山里看了,有棵被雷劈的松树,够粗够直,我跟山民说好,用二十斤红薯干换,不占集体的料。”
苏瑶的心猛地一揪。
山里的路滑得很,他病还没好利索,怎么能去爬山路?她想起早上看见他裤脚的泥渍,还有手背上被树枝划破的小口子,原来他是去山里找木料了。
“你不要命了?”她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心疼,“医生说你得静养,咋还往山里跑?”
陆逸尘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嘴角弯了弯:“没事,那山不陡。”
张婶在旁边看得直乐,捅了捅张叔的胳膊:“看看,这才是真心疼人。”
苏瑶的脸一下子红了,赶紧低下头假装看图纸,耳朵却尖得很——听见陆逸尘的咳嗽声,心里跟着发紧。
散会时,雨已经停了。月亮从云缝里钻出来,给泥路镀上层银霜。
陆逸尘帮苏瑶收图纸时,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两人像触电似的缩回手,却又在同一时间抬头,目光撞在一起,都忍不住笑了。
“谢谢你。”苏瑶的声音很轻,带着雨后的潮气,“刚才在会上……”陆逸尘摇摇头,把自己的布衫脱下来往她肩上披:“夜里凉,披上。”
布衫上还带着他的体温,混着淡淡的草药香,让她想起那些守在他炕边的夜晚。
“仓库的事,为啥不跟我说?”苏瑶裹紧布衫,看他只穿着件单衣,冻得肩膀微微发颤,又想把衣服还给他。
陆逸尘按住她的手:“你忙着教孩子们,不想让你分心。”他顿了顿,声音低得像耳语,“再说,我能处理好。”
苏瑶看着他清瘦的背影,突然觉得鼻子发酸。这个总是把“我能处理好”挂在嘴边的年轻人,其实也会累,也会生病,却总把最可靠的一面展现在别人面前。
她想起他发烧时说的胡话,想起他为了护麦子撞在谷仓上,想起他默默做的那些事,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明天我跟你去山里运木料。”她快步跟上他,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多个人多个帮手。”
陆逸尘回头看她,月光把她的眼睛照得很亮,像落满了星星。他点点头,嘴角的笑意比月光还温柔:“好。”
两人并肩往知青点走,影子在泥地上被拉得很长,偶尔交叠在一起,像幅安静的画。
远处传来狗吠声,还有队部方向李会计骂骂咧咧的声音,可这些都仿佛离得很远。
苏瑶攥着肩上的布衫,闻着那淡淡的草药香,突然觉得,不管队里有多少闲言碎语,不管李会计怎么刁难,只要身边有他,就什么都不怕了。
回到知青点时,赵建军和林晓燕还在等门。
看见两人一起回来,赵建军挤眉弄眼地笑:“我就说没事吧,李会计那老东西就是欠收拾。”
林晓燕往陆逸尘手里塞了碗姜汤:“快趁热喝,别又着凉了。”
陆逸尘喝着姜汤,苏瑶坐在旁边整理图纸,偶尔抬头看他一眼,正好撞上他看过来的目光,两人都红了脸,赶紧低下头。
灶膛里的火还没灭,映得满屋子暖烘烘的,连空气里都飘着甜甜的味道。
苏瑶知道,队委会上的争吵只是开始,以后还会有更多的困难和闲言碎语。
可只要想起陆逸尘刚才挡在她身前的样子,想起他为了集体默默付出的那些事,她就觉得浑身都充满了力气。
窗外的月亮格外明亮,照亮了院子里那把磨得锃亮的镰刀,也照亮了两个年轻人心里悄悄萌发的,比月光更温柔的情愫。
明天,又会是新的一天,他们还要一起去山里运木料,一起盖新校舍,一起守护那些孩子们的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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