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过后,天就像被人泼了盆凉水,早晚都带着股清冽的凉。
可夜校的人气却反着节气往上窜,原本三十多人的教室挤得满满当当,连门口都支起了木板,坐着些从邻村赶来的社员,手里攥着识字本,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黑板,生怕漏了哪个字。
苏瑶刚在黑板上写下“秋”字,底下就有人小声念叨:“左边是‘禾’,右边是‘火’,秋天割禾要烧荒?”
李家族长立刻反驳:“不对!是秋天的太阳像火,把谷子晒得金灿灿!”两人争得面红耳赤,引得满屋子人笑,连趴在窗台上的小孩都跟着起哄。
“都对。”苏瑶笑着在字旁边画了株沉甸甸的谷穗,“秋天既要收割庄稼,也要晒谷入仓,‘禾’和‘火’加在一起,就是咱们庄稼人最忙的时节。”
她往陆逸尘那边看,他正蹲在墙角给新学员发识字本,蓝布衫的后背沾着片粉笔灰,像只停在上面的白蝴蝶。
这两周来,夜校的名气像蒲公英的种子,借着风势散到了十里八乡。
邻村的王家庄、李家坳都有人来打听,说红旗队的知青不光教认字,还讲种地的门道,连选种、施肥都掰开揉碎了讲,比公社农技站的技术员说得还明白。
“苏老师,‘仓’字咋写?”后排突然有人喊,是王家庄的张木匠,听说夜校教“囤、仓、斛”这些字,特意赶了三里路来学,“俺想在新做的粮仓上刻个字,显得有学问。”
苏瑶在黑板上写出来,特意把“仓”字的宝盖头写得宽宽的:“上面像个大屋顶,下面是存放粮食的地方,要写得稳稳当当,才像能装下满仓粮食。”
张木匠立刻掏出随身携带的刻刀,在木头上跟着划,嘴里念叨着“宽屋顶,稳根基”。
陆逸尘抱着摞新印的农技资料走进来,纸页边缘还带着油墨香。“这是公社印刷厂刚印的,”他把资料分给大家,“上面有新谷种的管理要点,秋收前的注意事项都写清楚了。”
他特意多拿了份给李家族长,“您看看,有啥不懂的随时问。”
李家族长接过资料,手指在“适时收获”四个字上反复摩挲。
上周他按资料上说的给谷子追肥,果然比别家的穗子饱满,现在看这些字,竟觉得比庙里的经文还管用。
“小陆,”他突然开口,“秋收后俺想把二小子送来,跟着你学选种,中不?”
陆逸尘眼睛一亮:“当然中!您让他来,我把笔记借他看。”
旁边的人立刻跟着说:“俺家小子也想来!”“俺闺女认得几个字,能帮着记笔记不?”教室里顿时热闹起来,像赶年集时的杂货铺。
苏瑶看着这热火朝天的光景,突然想起刚开课那天,只有稀稀拉拉十几个人,连油灯都只敢点一盏。
现在不仅添了三盏灯,赵建军还找了块旧铁皮做了个简易灯罩,把光聚得更亮,照得每个人脸上都泛着光。
前半节课教完“收、仓、囤”三个字,苏瑶刚要擦黑板,就被张婶拉住了:“别擦别擦,俺还没抄完呢。”
她手里的炭笔在纸上飞快地划,鼻尖快碰到黑板了,“俺家柱子说,学会这几个字,明年就能帮队里记粮仓账了。”
陆逸尘趁机给大家讲秋收的准备工作,他在黑板上画了个简易的脱粒机。
标上“滚筒、筛网、传送带”几个字:“这是县里农机站新到的脱粒机,比人工打谷快十倍,我标了字的地方要特别注意保养,不然容易卡壳。”
王家庄的农机手凑得最近,他手里拿着个小本子,把每个部件的名字都记下来:“俺们村也申请了台,正愁没人会用呢,今天可算找着明白人了。”
陆逸尘笑着说:“下周我去你们村看看,现场教大家操作。”
窗外的月光洒满了院子,把老槐树的影子投在窗纸上,像幅流动的画。
陆逸尘讲得兴起,从布包里掏出个谷穗标本,是用新谷种最好的一株做的,穗长粒满,在灯光下闪着金黄的光。
“大家看,”他举起标本,“这穗子比本地谷多长两寸,颗粒多三十粒,按每亩三千株算,能多收……”
“六十斤!”李家族长突然接口,他蹲在地上飞快地算着,“俺家三亩地,就能多收一百八十斤,够吃俩月了!”
教室里顿时响起一片惊叹,有人掐着指头算自家的收成,有人小声议论着要把哪块地留出来种新谷种,连空气里都飘着股欢喜的味道。
下课时,赵建军扛着个新做的木牌进来,上面是陆逸尘写的“红旗夜校”四个大字,笔锋遒劲有力。
“俺找张木匠做的,”他把木牌往门口竖,“以后老远就能看见,省得邻村的人找不着。”
林晓燕则端来一盆刚熬好的绿豆汤,给每个人都倒了碗:“张婶说天热,喝点这个败火。”
送学员们出门时,王家庄的人非要拉着陆逸尘和苏瑶去家里吃饭:“明天俺们套马车来接,就当谢谢你们教技术。”
李家族长却不乐意了:“凭啥去你们村?该先去俺家,俺让老婆子杀只鸡!”
看着他们争得面红耳赤的样子,苏瑶和陆逸尘都忍不住笑了。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夜校门口的土地上,像棵扎根很深的树。
收拾教室时,苏瑶发现黑板上被人用炭笔写了行歪歪扭扭的字:“苏老师教字,陆老师教种地,都是好人。”
她认出是狗剩的笔迹,那孩子总爱在黑板角落写些心里话,上次还写过“陆老师的谷苗比俺家的壮”。
陆逸尘正在收拾教具,闻言走过来,从兜里掏出块橡皮:“我来擦吧,明天还要写字。”
苏瑶却按住了他的手:“别擦,留着吧,比任何表扬都珍贵。”她的指尖碰到他的手背,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却忍不住相视而笑。
夜风带着桂花香从窗户钻进来,吹得灯芯轻轻摇晃。
苏瑶看着满地的粉笔头和散落的谷粒,突然觉得,这夜校早已不是她和陆逸尘两个人的事,而成了连接十里八乡的纽带。
大家来这里不光是学认字、学种地,更是在学一种新的活法——相信知识能改变日子,相信双手能种出希望。
“下周教‘余’字吧,”苏瑶把识字本放进布包,“就是‘有余粮’的‘余’,大家肯定喜欢。”
陆逸尘点头:“我讲如何储存余粮,用草木灰防潮的法子,老辈人传下来的,特别管用。”
走在回知青点的路上,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歌声。
是夜校的学员们在哼苏瑶教的识字歌:“人有手,能写字;地有土,能长谷……”歌声在寂静的夜里飘得很远,像条温暖的线,把星星点点的灯火连在了一起。
苏瑶看着陆逸尘被月光照亮的侧脸,突然觉得,不管将来是否返城,这段他讲种地、她教认字的日子,都会像夜校门口的木牌一样,牢牢地立在记忆里。
上面刻着他们的汗水,刻着乡亲们的期盼,刻着两个年轻人在土地上共同种下的、关于知识与希望的种子。
而那些越来越多的学员,就像被风吹来的种子,落在这方小小的教室里,生根发芽,终有一天会长成一片森林,把知识的光芒,带到更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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