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刚过,夜雨把夜校的窗棂洗得发亮。苏瑶正在黑板上写“春耕”两个字,粉笔末簌簌落在肩头,像落了层细雪。
陆逸尘蹲在墙角整理谷种,玻璃瓶碰撞的轻响里,突然混进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赵建军掀开门帘闯进来,脸涨得通红,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陆逸尘!你凭什么把育秧棚的活儿全分给我和晓燕?”
他手里的铁锹“哐当”砸在地上,震得窗台上的油灯都晃了晃,“你整天跟苏瑶黏在一起,把苦差事全扔给我们,真当我们是好欺负的?”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几个早到的学员吓得缩回座位,手里的识字本都差点掉在地上。
苏瑶握着粉笔的手顿住了,粉笔尖在黑板上划出道歪歪扭扭的白痕,像道突兀的伤口。
陆逸尘慢慢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谷糠:“育秧棚的温度要每小时记录一次,你俩负责白天,我和苏瑶值夜班,怎么就成了扔苦差事?”
他的声音很平,却带着股压不住的冷意,“上周你说要去看你娘,是谁替你值了三个夜班?”
“那能一样吗?”赵建军往前冲了两步,唾沫星子溅在陆逸尘的蓝布衫上,“你俩值夜班是假,谈情说爱是真!昨天我起夜去育秧棚,老远就看见你俩在棚里说笑,温度计都快爆表了还不知道!”
这话像块石头投进滚油里,苏瑶的脸“腾”地红透了,攥着粉笔的指节泛白。
她确实记得昨晚聊得久了些,是陆逸尘说新谷种的芽尖泛了点红,两人凑在油灯下研究了半天,临走时才发现温度高了两度,当时还赶紧开了通风口,怎么就成了赵建军嘴里的“谈情说爱”?
“赵建军你说话讲点良心!”林晓燕跟着跑进来,辫子歪在一边,显然是从地里追过来的,“陆逸尘为了育秧棚的事,眼睛都熬红了,你咋能这么说他?”
她往陆逸尘身边站了站,挡在他和赵建军中间,“要不是你偷懒把温度计摔了,我们至于天天守着吗?”
“我摔的?”赵建军的声音陡然拔高,“明明是你擦棚子的时候碰掉的!现在倒怪起我来了?我看你是被陆逸尘灌了迷魂汤,连好坏都分不清了!”
“你胡说!”林晓燕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掉,砸在胸前的粗布褂子上,“我早就看出来了,你是嫉妒陆逸尘比你有学问,嫉妒苏瑶喜欢他,才故意找茬!”
“你放屁!”赵建军扬手就要去推林晓燕,手腕却被陆逸尘一把攥住。
陆逸尘的指节捏得发白,手背的青筋像蚯蚓似的鼓起来:“有话冲我来,别碰晓燕。”
他的指腹用力,赵建军疼得龇牙咧嘴,却梗着脖子不肯服软:“放开我!你以为你是谁?不就是多读了几年书吗?真把自己当队长了?”
苏瑶突然把粉笔往讲台上一拍,粉笔断成两截:“都别吵了!”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股让人心颤的力量,“育秧棚的活儿我一个人值夜班,白天的事你们三个分,谁要是不愿意,现在就去找李家族长评理!”
赵建军被她眼里的光慑住了,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陆逸尘慢慢松开手,赵建军捂着发红的手腕后退两步,恶狠狠地瞪了陆逸尘一眼:“算你狠!这活儿我不干了!谁爱干谁干!”
他抓起地上的铁锹,头也不回地冲出教室,门帘被掀得老高,灌进一阵冷风,吹得油灯的火苗直打晃。
林晓燕蹲在地上哭了起来,肩膀一抽一抽的,像只受了委屈的小兽。苏瑶走过去,蹲下来拍着她的背:“别哭了,他就是心里不痛快,过会儿就好了。”
陆逸尘往灶房走,很快端来碗热水,递到林晓燕手里:“喝点水暖暖,不关你的事。”
学员们面面相觑,李家族长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烟袋锅在手里捏得咯吱响。
他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反了天了!敢在夜校里撒野!”
他瞪着林晓燕,“建军那小子是你惯坏的,回头告诉他,再敢耽误育秧,我就把他娘叫来,让她看看自己儿子是啥德行!”
林晓燕抽噎着点头,接过苏瑶递的帕子擦了擦脸:“对不起啊陆逸尘,苏瑶,都怪我没看好他……”陆逸尘摇摇头,往她碗里放了块红糖:“不关你的事,是我没安排好。”
他的目光落在苏瑶紧绷的侧脸,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下——刚才赵建军的话,分明是把她也卷了进来。
上课铃响了,苏瑶深吸一口气,转身擦掉黑板上的白痕,重新写下“春耕”两个字。她的手还有点抖,可声音却稳得很:“我们接着上课,先学‘秧苗’的‘秧’……”
学员们偷偷交换着眼色,却没人敢多问,只有狗剩举着小手:“苏老师,‘吵架’的‘吵’咋写?俺爹说俺娘跟他吵完架,蒸的窝窝都不甜了。”
这话逗得大家都笑了,紧绷的气氛松快了些,苏瑶却笑不出来,只觉得眼眶有点发涩。
课间休息时,李家族长把陆逸尘叫到了院子里,烟袋锅里的火星明灭不定:“建军那小子是觉得你俩快结婚了,心里不平衡。他跟晓燕处了两年,家里一直没松口,看见你俩顺顺当当的,就跟心里长了草似的。”
他往陆逸尘手里塞了袋旱烟,“男人之间的事,拳头解决不了,得以理服人。晚上叫他来我家喝酒,我替你说道说道。”
陆逸尘点点头,捏着那袋旱烟,指腹冰凉。
他知道赵建军心里的别扭,从去年秋收开始就不对劲,总说些阴阳怪气的话,只是他没当回事,没想到今天会闹成这样。
下午去育秧棚的路上,苏瑶一直没说话,手里的温度计被攥得发热。
陆逸尘走在她身边,能闻到她发间的皂角香里混着点委屈的涩:“别往心里去,赵建军就是……”
“我知道,”苏瑶打断他,声音低低的,“他说的不全是假的,昨晚确实是我耽误了看温度。”
她踢着路边的小石子,鞋尖沾了层泥,“是不是我太碍事了?要是我不总找你说话,他就不会……”
“胡说什么?”陆逸尘停下脚步,扳过她的肩膀,让她看着自己,“我们是要结婚的人,在一起天经地义,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的拇指轻轻擦过她的眼角,那里还没掉泪,却红得像兔子,“要是连这点事都扛不住,以后怎么一起过日子?”
苏瑶的眼泪突然掉下来,砸在他的手背上,烫得他心里一缩。“我就是觉得委屈,”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哽咽,“我们明明是在忙正事,怎么就成了他嘴里的那样……”
“因为他不懂,”陆逸尘把她揽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不懂我们在谷种里藏了多少心思,不懂我们在夜校里守着多少盼头,他只看得见自己眼皮底下那点事。”
他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哄着只受惊的小兽,“别理他,等新谷种出芽了,他就知道我们没偷懒。”
育秧棚里暖烘烘的,新谷种的芽尖顶着点嫩黄,像群刚出生的小鸡,怯生生地探着头。
苏瑶蹲在秧盘边,用尺子量着芽长,陆逸尘在旁边记录,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里,两人的影子在油灯下挨得很近,像幅被揉皱又展平的画。
傍晚收工时,赵建军远远地站在棚外,手里捏着个新的温度计,磨磨蹭蹭地不肯过来。
林晓燕推了他一把,他才低着头走进来:“陆逸尘,上午……是我不对。”
他把温度计往桌上一放,声音闷得像埋在土里,“这是我托人从公社买的,比原来的还准。”
陆逸尘抬头看了他一眼,往他手里塞了个刚摘的西红柿:“育秧棚的温度表,你接着记白天的,晚上我来。”
他顿了顿,声音软了些,“下个月我和苏瑶结婚,你来帮忙抬嫁妆,算给你赔个不是。”
赵建军的耳朵红了,捏着西红柿的手紧了紧:“谁要你赔不是……嫁妆我来抬,保证稳稳当当的。”
他往苏瑶那边看了看,挠了挠头,“苏瑶,对不住了,我上午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苏瑶笑了笑,往他竹篮里放了把新摘的豆角:“快去给你娘送去吧,再晚天就黑了。”
夕阳把育秧棚的影子拉得很长,赵建军扛着竹篮往村口走,林晓燕跟在他身后,两人的影子偶尔碰在一起,又很快分开,像两只试探着靠近的鸟。
陆逸尘看着他们的背影,突然对苏瑶说:“其实建军就是嘴笨,心不坏。”
苏瑶点点头,看着棚里的新谷芽,突然觉得,人和人之间的磕绊,就像谷种要经历风雨,吵一架未必是坏事,至少能把藏在心里的疙瘩解开,往后才能更齐心地往前走。
晚风从棚顶的缝隙钻进来,带着新谷芽的清香。陆逸尘握紧苏瑶的手,她的指尖还带着点凉,却在他掌心里慢慢暖了起来。
他知道,这场架吵得虽然难堪,却让彼此都看清了心里的分量,他们的日子,不光有甜,也得有扛着委屈往前走的韧,就像这谷种,不光要沐浴阳光,也得经得住风雨,才能长出饱满的穗子。
育秧棚的油灯亮到很晚,映着两个俯身观察谷芽的身影。
远处传来赵建军和林晓燕的说笑声,拌着点争执,却不再是上午的剑拔弩张,倒像掺了点甜的涩,在春夜里慢慢发酵,成了日子里一道独特的味。
苏瑶看着陆逸尘认真记录的侧脸,突然觉得,吵过架的天空好像更蓝了些,就像被雨水洗过的秧苗,看着更绿,透着股憋着劲要往上长的生机。
她和他的日子,大概也会这样,吵吵闹闹里藏着暖,磕磕绊绊里向着光,把每一段走过的路,都种成自己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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