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暑的日头像团滚沸的铁水,泼在南坡的花生地里,烫得泥土都在滋滋冒气。
苏瑶猫着腰薅草,草帽沿的阴影遮不住脸颊的汗,豆大的水珠顺着下颌线往下淌,砸在褐色的土地上,瞬间洇成个深色的小圆点,又很快被蒸腾的热气烤干。
“歇口气吧。”陆逸尘的声音从前面传来,他直起腰时,蓝布衫后背的汗渍已经连成了片,像幅洇开的水墨画。
他手里的锄头往地上一顿,金属刃口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再这么薅下去,草没除净,人先中暑了。”
苏瑶没应声,只是把手里的杂草往竹筐里塞得更紧了些。
这片花生地是队里的油料作物试验田,行距密得能夹住手指头,草长得比花生还疯,稍不留神就会把嫩黄的花生花压折。
她的指甲缝里嵌满了泥,虎口被草汁染成了青绿色,碰一下都觉得刺疼。
陆逸尘走过来时,带起一阵热烘烘的风,混着他身上的皂角味和汗水的咸。他没再劝,只是从裤兜里掏出块蓝布毛巾,往她眼前递了递。
毛巾叠得方方正正,边角有点磨毛了,是去年冬天她给他缝的那块,上面还留着她绣的小谷穗图案,此刻被汗水浸得发深,却带着股让人安心的温度。
“擦擦汗。”他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些,目光落在她汗湿的额发上,那里的碎发黏在皮肤上,像层湿漉漉的蛛网。
苏瑶抬起头,正好撞见他眼里的光,像被云遮着的太阳,暖得人心里发颤,她慌忙接过毛巾,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烫得像触到了灶膛里的火炭。
毛巾上还留着他的体温,带着点淡淡的薄荷香,是早上他特意用薄荷水浸过的。
苏瑶往脸上按了按,清凉的气息顺着鼻孔往里钻,把胸腔里的燥热压下去了大半。
她想把毛巾递回去,却发现他的额头上也挂着汗珠,顺着挺直的鼻梁往下滑,在下巴尖聚成水珠,眼看就要滴落在衣襟上。
“你也擦擦。”她把毛巾往他面前送,指尖故意往他手背上碰了碰,那里的皮肤被晒得发红,还留着锄头柄磨出的红痕。
陆逸尘没接,只是微微低下头,示意她帮他擦。
苏瑶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像被什么东西绊了下,她踮起脚,小心翼翼地用毛巾碰他的额头,动作轻得像在拂去花瓣上的露水。
他的头发比平时更黑了些,被汗水浸得发亮,发梢蹭着她的手腕,像有细弱的电流窜过。
苏瑶的手有点抖,毛巾在他脸颊上蹭出片浅色的印,把他嘴角的草屑也擦掉了。
陆逸尘的睫毛很长,垂下来时能遮住眼底的光,她看见他喉结动了动,像在吞咽什么,空气里突然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比远处的蝉鸣还要清晰。
“好了。”苏瑶猛地收回手,把毛巾往他怀里一塞,转身就往花生地深处钻,后背却像被他的目光烫着,烧得她脚步都有点乱。
陆逸尘看着她的背影,手里的毛巾还留着她的温度,他低头闻了闻,薄荷香里混着点淡淡的麦香,是她早上喝的玉米糊糊的味道,甜得人心里发涨。
日头爬到头顶时,竹筐里的杂草已经堆成了小山。苏瑶坐在田埂上啃干粮,是张婶早上给的玉米饼,硬得能硌掉牙,就着山泉水咽下去,喉咙里像卡着把沙子。
陆逸尘不知从哪摘了几个野山楂,红彤彤的挂在枝上,他揪下来往她手里塞:“酸的,解腻。”
山楂的酸劲直冲脑门,苏瑶眯起眼睛皱着眉,嘴里却觉得清爽多了。
陆逸尘坐在她身边,也拿起个山楂嚼着,酸得他龇牙咧嘴,逗得苏瑶忍不住笑出声,胸口的闷热气也跟着散了不少。
“你看那边的花生花,”他突然往地中间指,“开了不少,估摸着下月初就能结荚了。”
苏瑶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嫩黄的小花躲在绿叶底下,像撒了把碎星星。
她想起春天播种时,两人蹲在地里点种,他教她分辨花生种的好坏,说“饱满的种仁掐开有白浆,那是能长出满筐花生的”。
那时的风还带着凉意,他的手不小心碰到她的手背,两人都像被烫着似的缩回,哪像现在这样,能安安静静地分食一块毛巾。
“等收了花生,”苏瑶往嘴里扔了颗山楂,酸得直吸气,“给夜校的孩子们煮盐水花生吃,让他们尝尝新收的鲜。”
陆逸尘点点头,往她手里又塞了颗:“再给张婶留两筐,她总说咱们的试验田种啥长啥,得让她先尝鲜。”
下午薅草时,风突然变了向,带着股闷闷的热,像要下雨的样子。
草叶上的露水早就被晒没了,变得干硬扎人,苏瑶的胳膊被划得全是红痕,汗水浸进去,疼得她倒吸凉气。
陆逸尘看在眼里,把她薅草的区域往自己这边挪了挪:“这边的草少,你去那边歇着。”
“我不累。”苏瑶攥着草的手更紧了,指节泛得发白。
她知道他是心疼她,可这片地是两人一起侍弄的,从翻地到播种,从施肥到除草,哪一步都没落下,现在怎么能让他一个人受累。
陆逸尘没再说话,只是薅草的动作更快了,竹筐里的草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高,像座小小的绿山。
乌云压过来时,远处的雷声滚滚而来,像有谁在天边敲鼓。
陆逸尘突然扔下锄头,拉起她就往田埂边的草棚跑:“要下雨了!”他的手很大,能把她的手整个包起来,掌心的温度透过汗湿的皮肤传过来,烫得她心里发慌,却又舍不得挣开。
刚钻进草棚,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打在棚顶的茅草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像在炒豆子。
草棚里顿时弥漫开一股泥土和青草的腥气,陆逸尘往角落里挪了挪,给她腾出块干净地方:“坐这儿,别沾着潮气。”
苏瑶坐下时,才发现自己的裤脚全湿了,黏在脚踝上难受得很。
陆逸尘不知从哪摸出块干布,往她脚边递了递:“擦擦吧,别着凉。”
他的目光落在她被草划红的胳膊上,眉头皱得更紧了:“回去得用肥皂水泡泡,不然要发炎。”
雨越下越大,棚外的花生地渐渐变成了片绿色的海洋,雨点砸在叶面上,溅起无数细小的水花。
苏瑶看着雨幕里陆逸尘的侧脸,他正望着外面的花生地出神,睫毛上沾着草棚漏下的水珠,像挂着串细小的水晶。
她突然想起早上他递毛巾的样子,想起他低头让她擦汗的瞬间,心里像被雨水泡过的泥土,软得能长出苗来。
“其实我刚才薅草时在想,”苏瑶的声音被雨声盖得有点闷,“等秋收完,咱们就把这试验田的花生种分给大家,让家家户户都种上,这样队里的油就够吃了。”
陆逸尘转过头,眼里的光比棚外的闪电还亮:“我也是这么想的。再把种植方法写成小册子,让你教大家认字的时候一起学。”
雨停的时候,夕阳把云染成了橘红色,草叶上的水珠在光线下闪着彩光。
两人往回走时,陆逸尘的竹筐里装满了杂草,苏瑶的筐里却多了束野菊花,是刚才躲雨时他在草棚后摘的,黄灿灿的像小太阳。
路过晒谷场时,张婶正在收被雨淋湿的麦子,看见他们就喊:“快来喝碗姜糖水!驱驱寒!”
姜糖水下肚,辣辣的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淌,苏瑶看着陆逸尘喝得直皱眉的样子,突然觉得这夏天的日子,其实也没那么难熬。
晚上在知青点烧火时,陆逸尘往灶膛里添柴,苏瑶坐在小板凳上搓麻绳,两人的影子在墙上挨得很近,像两棵长在一起的树。
“今天的毛巾,”苏瑶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柴火的噼啪声,“我洗干净了,晾在绳上呢。”
陆逸尘往灶里加了根松枝,火光把他的脸映得发红:“嗯,我看见了。”
其实他早就看见了,晾衣绳上那块蓝布毛巾,在晚风中轻轻晃着,上面的小谷穗图案被洗得发白,却比任何花布都好看。
他知道,这块毛巾裹着的不只是汗水,还有些说不出口的心意,像花生地里悄悄扎下的根,在日复一日的相处里,长得越来越深,越来越密。
月亮爬上窗台时,苏瑶还在灯下翻看花生种植手册,陆逸尘端来盆温水,让她泡脚解乏。
水面上漂着几片薄荷叶,是他特意去院子里摘的。“明天别穿这双布鞋了,”他看着她磨出红痕的脚后跟,“我给你编了双草鞋,在门后挂着,软和。”
苏瑶往门后看了看,果然挂着双新草鞋,草绳编得密密实实,鞋头还缀着两朵干野菊。
她的心里突然涌上股热流,比灶膛里的火还暖。
她知道,往后的日子还会有很多这样的夏天,很多需要递毛巾的时刻,但只要身边有他,再毒辣的日头,再繁重的农活,都会变得像这盆温水里的薄荷,带着点清凉的甜。
窗外的虫鸣渐渐稠了,和屋里的翻书声混在一起,像支温柔的摇篮曲。
苏瑶把脚往温水里浸得更深了些,看着灯下陆逸尘低头编草绳的侧脸,突然觉得,最好的日子,就是这样。
有个人能在你汗流浃背时递块毛巾,在你累了时端盆热水,把所有说不出口的关心,都藏在这些细碎的瞬间里,像花生一样,悄悄在泥土里结出饱满的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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