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暑的风掠过晒谷场时,陆逸尘正蹲在谷堆边翻晒新收的芝麻。
饱满的蒴果在木锨上滚得沙沙响,黑亮的籽粒偶尔从壳里蹦出来,落在苏瑶摊开的粗布上,她正捡着这些漏网的芝麻,指尖捏起细小的颗粒往竹簸箕里放,像在数撒在地上的碎星子。
“族长说明早要往公社送公粮,”陆逸尘把最后一锨芝麻倒在布上,蓝布衫的后颈沾着层薄灰,“顺带能把信捎走。”
苏瑶捏芝麻的手顿了顿,指尖的芝麻粒滚落在布上,发出细碎的响。她抬头时撞进他眼里,他的目光软乎乎的,像晒谷场边刚抽芽的秋草。
其实这话陆逸尘憋了半月了。
上次去公社换化肥时,路过邮局看见有人寄家信,牛皮纸信封上贴的邮票在风里晃,他盯着看了半晌,心里那点念头就像发了芽的麦种,拱得人坐立不安,该给城里的妹妹写封信了,也该……说说苏瑶了。
夜里坐在灯下,陆逸尘铺开从公社换来的稿纸,笔尖蘸了墨却迟迟没落下。
苏瑶蹲在旁边纳鞋底,麻线穿过布眼的声音在静夜里格外清,她瞥见他攥着笔的手在抖,忍不住笑:“想写啥就写啥,又不是让你写农技手册。”
他把笔往桌上一搁,耳根红得透:“怕写不好。
小妹还小,娘又爱瞎琢磨,万一……”万一她们觉得苏瑶是乡下姑娘,万一她们嫌他在村里成了家太寒酸,那些没说出口的顾虑像缠在笔尖的棉絮,堵得人没法下笔。
苏瑶把鞋底往炕沿一放,凑过去看那空白的稿纸:“就说你在这儿挺好的,队里收成好,夜校的孩子也乖。再说……”
她的声音轻了些,指尖蹭过稿纸边缘,“说你认识了个姑娘,心眼好,手也巧,跟你合得来。”
陆逸尘抓着她的手按在稿纸上,掌心的暖透过薄薄的纸传过来。
“要写你教我撒菜籽,教我绣花样;写你蹲在育秧棚陪我守夜,写你帮我记零件手册;写你穿那件蓝花布衫时,比东河的水还好看。”
他说得急,墨汁都滴在了纸上,晕开个小小的黑圈,像颗落在纸上的星。
苏瑶的脸腾地烧起来,抽回手往他胳膊上推了推:“哪有你这么写的。”
却忍不住帮他把墨滴用指尖抹匀,她知道他想把心里的热都倒出来,就像春播时想把所有谷种都撒进好墒情的地里,生怕漏了哪一颗。
陆逸尘重新拿起笔,笔尖在纸上顿了顿,终于落了下去。
他写字慢,一笔一划都透着认真,偶尔写错个字就用指甲轻轻刮掉,纸页都刮出了毛边。
苏瑶蹲在旁边看,看他写“小妹近日可好?娘的咳嗽犯了没?”
时眉头微蹙;看他写“今年试种的甜玉米收了,穗子比城里的冰棍还甜”时嘴角带笑;看他写“我在这儿认识了苏瑶,她是教夜校的老师,心细得很”时,笔尖都在发颤。
写到后半夜,信终于快写完了。
陆逸尘把信纸念给苏瑶听,念到“她纳的鞋底比娘做的还合脚,她绣的谷穗比真的还鲜亮”时,苏瑶往他怀里钻了钻,听着他胸腔里的震动,像听着东河的水稳稳地淌。
“最后该写啥?”陆逸尘捏着笔问,墨汁快用完了,笔尖在砚台里转了转。
苏瑶往窗外指了指,月光正落在窗台上的竹篮上,那是他前几日编的,篮沿捏着圈茉莉花样:“就说等开春了,想带她回趟城,让娘和小妹瞧瞧。”
陆逸尘把这行字写得格外慢,每个笔画都像用了心。写完把信纸叠得方方正正,往牛皮纸信封里塞时,手指还在抖。
苏瑶帮他粘邮票,把那枚印着谷穗的邮票端端正正贴在右上角:“这样就好。”
一他却突然往她手里塞了支笔:“你也写两句?给我娘问声好。”
苏瑶攥着笔发慌,墨迹在纸上晕了个小印:“我写啥呀?”“就写你会好好照顾我,”他握着她的手往纸上写,“写你盼着见她们。”
两人的手指握着笔杆,在信纸背面写下“阿姨好,我是苏瑶”,字迹歪歪扭扭的,却暖得像团火。
陆逸尘把信封封好,在灯下看了又看,才小心翼翼地放进贴身的口袋里,像揣着块刚出炉的红糖糕。
第二天送公粮时,陆逸尘特意把信揣在布衫最里层。苏瑶站在村口老槐树下望,看他扛着粮袋往公社走,蓝布衫的背影在晨雾里晃,像株往太阳底下长的麦秆。
张婶凑过来笑:“这是给家里报喜呢?”苏瑶点点头,指尖捏着衣角直颤,说不清是盼还是慌。
信送走后,陆逸尘总爱往村口望。
收工路过老槐树时要站一会儿,编筐时听见邮差的铃铛声就往外跑,连夜里做梦都在拆信封,梦见小妹举着信喊“哥你咋不早说”,梦见娘拉着苏瑶的手笑。
苏瑶也跟着盼。教孩子们认字时,看见“家”字就想起那封信。
帮李嫂算收成时,算着算着就走神,城里的家会喜欢她吗?娘会不会嫌她手上有茧子?小妹会不会觉得她的粗布衫不好看?这些念头像田埂边的草,悄悄就长了一片。
过了约莫半月,公社文书送来了回信。陆逸尘正在试验田收荞麦,接过信封时手都在抖,撕封口时把纸都撕烂了。
苏瑶凑过去看,信纸是小妹写的,字迹歪歪扭扭却透着雀跃:“哥!娘说让你好好待苏瑶姐!我攒了两块水果糖,等你们回来给苏瑶姐吃!娘还说她绣了对枕套,红底绣牡丹的,给你们当贺礼!”
陆逸尘把信纸念了三遍,念到“娘说不用带啥东西,人回来就好”时,声音突然哑了。
苏瑶往他手里塞了块刚摘的甜玉米,甜汁溅在信纸上,晕开小小的湿痕:“你看,她们都高兴呢。”
他把信纸叠好揣进怀里,又把苏瑶往怀里搂了搂,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开春就带你回去。给你扯城里时兴的布,给你买雪花膏,给你……”
苏瑶打断他,往他嘴里塞了口玉米:“啥都不用买。有你就够了。”
夕阳把试验田染成金红色时,两人还蹲在荞麦地里。陆逸尘把小妹写的信又掏出来看,苏瑶帮他捡落在衣襟上的荞麦粒。风拂过穗子,沙沙响着像唱歌。
苏瑶知道,这封信不只是报了喜,更是把两颗心、两个家连在了一起。
就像试验田的谷种和土,就像她的针和线,往后要一起往日子里长,长成像老槐树那样,根连着根,枝缠着枝,甜甜蜜蜜的,再也分不开了。
陆逸尘把信小心翼翼地收进木箱,放在那件蓝花布衫旁边。
苏瑶看着他的背影笑,灶上的玉米粥还温着,像两人心里的暖,不烫,却能焐透往后的路。
她知道,开春去城里的路还远,可只要身边有他,有这封信里的暖,再远的路,走起来也是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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