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以来一些事情堆迭起来，没有一件是被理顺的，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厂子的生产进度依然有条不紊，但只有万成发自己清楚，危险已经咫尺之遥，想当初走马上任时可是踌躇满志的啊，心底锚了劲似得要带领几千号人破局重振曾经的辉煌，现如今回过头来想想，殊为不易啊，既使自己不曾懈怠可收效甚微呀。
万厂长很是头痛，人也是憔悴了不少！
车间的日光灯管滋滋作响，在万厂长眼前投下蛛网般的阴影。他蹲身捡起地上一枚断梭，铝合金表面还留着女工小赵的指甲划痕——这是她上个月操作老式织机被夹断的。医务室报告说这类工伤同比上升了40%，而仓库里仅存的劳保手套还是1991年生产的。
财务科的算盘声突然停了。
魏春凤盯着刚送来的外汇结算单，指尖发凉。东南亚某国的到岸价竟比他们的成本价低22%，这意味着下季度香港方向的订单将全部流失，而且听说万厂长花了好大气力开拓的欧洲新业务不知道什么原因到现在还被卡在海关呢，至于货款回笼的问题，想都不用想了，更可怕的是据说后面还跟着一堆的法律诉讼，咋搞？！
此时的财务科长也是无心工作，有点分神地愣愣望向窗外，好像那里有她想寻找的答案！
窗外的梧桐叶扑簌簌落着，她想起三年前取消布票时，厂门口排队长龙里飘落的也是这样焦黄的叶子。
刚刚服过几粒降血压的药，喝了茶杯里水正闭眼休息呢,万成发感觉自己的身体正逐步地被掏空，特别是近段时间以来被整的焦头烂额，没有一件是让自己省心的，当初自己有多么的意气风发现如今就有多么的狼狈不堪，唉！还是自己的老伴了解自己，这条路还真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平顺啊。
一个整天操持家务的妇道人家竟然能预料到自己今天的难处，万成发不得不在心底念起发妻的好，结婚数十年来的点滴一幕幕又浮现眼前。
万厂长，德国纺织协会的考察团提前到了。秘书小跑着递过传真，慕尼黑啤酒节的彩页背面印着行程表。
万成发虽然有些愠怒秘书这时搅乱了自己的好梦，但也只能按压住不满的情绪，唉！谁让自己挑着这副重担呢，大家都是工作，都是为了共同的目标。
他接过秘书呈递过来的传真件，瞥见设备评估四个字，喉结动了动——德国人要看的是他们五十年代的自动络筒机，那些铁家伙的铭文还刻着大跃进万岁，真是爷爷辈的家伙什继续创造新世纪讷！
万成发不由自主地苦笑了一下，只要人不倒就得打起精神战斗下去！
在这个节骨眼上这帮精明的老外主动跑过来要看厂子里的国产设备，打的什么算盘？其实万成发还是揣摩到他们的目的了，这不作为试点的八号车间安装的正是原西德的全套设备，对方明里说是技术交流实际上还是来谈业务，想当初为争取这整套设备的落地可没少被算计，不过话又说回来，事物本来具有双面性，也正是以开放的姿态拥抱世界才让我们真实地发现自己落后了，要不为什么老说知耻而后勇才是我们这个民族的底色呢？
发现并正视问题恰恰是一种优秀的品质，而以此为新的起点去追赶去超越才能赢得尊重并拥有未来。
人世间的一切美好从来都是奋斗出来的，蹉跎岁月者终将被时代的洪荒给掩埋。
还有重要的一点要说清楚，那便是昔日令整个世界瑟瑟发抖的红色帝国瓦解后而释放出巨大的地缘政治空间，让欧美资本及产业迎来新一波的发展红利期，彼时的欧美各发达国家由政府主导跨国公司跟进进行新的攻城略地，比如服装、鞋帽等低附加值的产业正向成本更加低廉的东欧及新兴市场转移，而与之相匹配的装备和服务势必随之跟进，去库存再狠狠收割一波，绝对是个好时机！
别以为资本奔跑在慈善的大陆上，如果没有心动的利润是万万不能激发它们狂热的追求。
见见也好吧，看看风向涨涨见识，但想从兜里掏走银两属实困难。
万厂长默默在心里复盘着见面后一些细节。
技术科的孙伟刚把因故障停摆的机器修好，趁空蹲在一地机油旁休息，眼镜片上沾着棉絮：日本津田驹的机器能用三十年，咱们的...他突然噤声，工具箱底层露出半张1987年的《参考消息》，头条标题是《美国纺织业向墨西哥转移》。
这小子自上次被慕宏升带着见了厂长后，精气神明显高了不少，一扫之前干活那种颓丧之势，这倒令慕宏升心里欣慰不少，年轻、眼界开阔，关键是敢想敢干这是令多少人羡慕的优势啊！
但是慕宏升自己心里头的烦忧这个中意的下属又知晓多少呢，技改不是一个人的梦想也绝不是单靠一个人能够推动的，是一群人更是身后的这个时代呐！！
慕宏升假装没看见没听见，不过在弯腰时把工装裤裂线绷开，露出内里补了三回的衬布，这下尴尬了，不过环顾左右几个年轻人正饶有兴致地盯在过期的报纸上呢，没人注意他这边，看来只要自个儿不觉得难堪倒也没啥嘛！
魏春凤在档案室熬到第九支日光灯管熄灭。1992年的旧账本里，她翻出张泛黄的港商名片，背面潦草记着广州保税区仓库3-17。手电筒光扫过成箱的出口转内销单，突然照见某页边缘的铅笔字：香港林生预付30%订金，1994.6.15。
她摸出抽屉深处的摩托罗拉汉显bp机，绿色屏幕上闪过新消息：原料已到蛇口，速汇尾款。窗外的月亮正巧被云遮住，就像三年前那个没有星光的夜晚——林生的货轮在公海消失，而厂里账上800万应收款成了坏账。
万成发在厂史馆枯坐到天明。
玻璃柜里1978年的锦旗开始脱线，旁边1995年的ISo9001认证铜牌却还锃亮。他注视着荣誉墙上张贴着不同的奖状，虽然它们的存在用无声的语言述说着那个年华的荣耀，但在万成发看来，这分明就是对自己的一种鞭策一种警醒！
继往开来，创造新的成绩！历史给了自己这个权利，但是会留下宝贵的机遇吗？！
万成发真想抽支烟来提提神，可摸遍上衣口袋，空空如也，这才想起自己被戒烟都有四、五年了啊！
都是这不顶用的身体闹的！
晨雾漫进来时，厂区喇叭突然播放《咱们工人有力量》，惊起梧桐树上的麻雀。财务科方向传来玻璃碎裂声——魏春凤一大清早竟然不小心摔碎了茶杯，她刚发现香港林生的公司竟然破产倒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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