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的出列，让原本喧嚣的大殿瞬间安静下来。无论是愤怒的武将还是忧虑的文臣，都想知道这位素来沉默寡言，但每每开口必是石破天惊的卫国公，会说出怎样的话来。
连嚣张的阿史那俟斤，也收敛了几分气焰，警惕地看向李靖。人的名，树的影，李靖的威名，即便在草原上也广为流传。
“卫国公请讲。”李世民开口道，目光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李靖并未直接驳斥阿史那俟斤，而是转向他，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贵使所言，突厥控弦之士数十万，铁骑纵横草原，所向披靡，此乃实情。”
阿史那俟斤闻言，脸上不禁又露出一丝得意，刚想说话，却被李靖接下来的话语打断。
“然，”李靖话锋如刀，陡然一转，“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国之兴衰，亦非全系于兵戈之利。贵部虽强，然天道有常，岂能独厚？据本公所知，去岁冬日，草原遭遇数十年罕见之白灾，风雪弥月，牲畜冻毙者十之三四，诸多部落缺衣少食，老弱啼饥号寒，不知贵使可否为本公解惑，然否？”
这番话语气平淡，内容却如同惊雷，在阿史那俟斤耳边炸响！草原白灾，是颉利可汗严令封锁的消息，就是怕被唐朝探知，趁火打劫。这李靖，如何得知得如此清楚？连冻毙牲畜的比例都似乎有所掌握？
阿史那俟斤脸色骤变，强自镇定道：“李靖！你……你休要胡言乱语！我草原儿郎，逐水草而居，惯看风雪，些许天灾，何足挂齿！正因如此，我等才更需要南下，获取足够的物资，让我们的勇士和族人活下去！”他试图将天灾作为南下的理由，掩饰内部的虚弱。
李靖却不接他这个话茬，目光依旧平静地看着他，继续抛出第二个重磅消息：“哦？是吗？那本公再请问贵使，颉利大可汗与突利小可汗，同为阿史那氏子孙，血浓于水，理应同心协力，共渡难关。然则，本公近来却听闻，二位可汗之间，似乎因部落草场划分、战利品分配，乃至……对未来汗位继承的看法，都有些小小的……分歧？”
他顿了顿，不给阿史那俟斤反驳的机会，声音略微提高：“还有，薛延陀部的夷男首领，近来似乎也不太安分，对颉利大可汗的号令，已然阳奉阴违？铁勒诸部，怨声载道？贵使此次南下，除了索要岁贡，恐怕也存了借此转移内部视线，凝聚人心之意吧？否则，何以如此急切，条件如此苛刻？”
这接连的问题，如同剥茧抽丝，将突厥外强中干的底细，以及阿史那俟斤此行的潜在目的，赤裸裸地暴露在了大唐君臣面前！
阿史那俟斤的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指着李靖，手指微微颤抖：“李靖！你……你血口喷人！离间我突厥内部！你……你……”
他气得语无伦次，想要厉声反驳，却发现对方所言，句句戳中要害，竟让他一时不知从何驳起。内部的困境和矛盾被对方如此清晰地洞悉，他原先依仗的武力威胁，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李靖不再看他，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简单的问答。他转向李世民，躬身，双手将一份密封的奏疏高举过顶：“陛下，突厥虚实，已可窥见一斑。然我朝初定，确需与民休息。故，对待此次使臣，当刚柔并济，既显天朝威严，不容轻侮，亦需审时度势，给予其一线生机，以争取我朝急需之时间。臣近日偶得一策论，名为《平突厥三策》，觉其高瞻远瞩，切中时弊，正合今日之用。臣不敢专美，特呈陛下御览。”
内侍立刻上前，接过奏疏，快步呈送到御案之上。
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跟随着那份奏疏，心中充满了好奇与震惊。是谁？竟能让李靖如此推崇，在这关键时刻献上策论？这策论内容又是什么？
李世民接过奏疏，迅速拆开火漆，展阅起来。起初神色尚算平静，但随着阅读的深入，他的眉头时而紧蹙，时而舒展，眼中光芒越来越盛，看到精妙处，甚至忍不住以指节轻轻叩击御案，发出赞叹的低语。
当他终于看完最后一字，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电，身上那股久居上位、执掌乾坤的帝王威严骤然爆发，如同实质般压向殿中的阿史那俟斤！
“阿史那俟斤！”李世民的声音沉雄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阿史那俟斤被这突如其来的威势所慑，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在……”
“你回去告诉颉利！”李世民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响彻整个大殿，“大唐，非是惧战！去岁渭水之盟，乃是朕体恤两国百姓，不忍战火重燃，生灵涂炭！若尔等以为朕心慈手软，以为大唐可欺，尽管放马过来！朕与大唐百万带甲之士，必奉陪到底！看看是你突厥的弯刀锋利，还是我大唐的陌刀更硬！”
这斩钉截铁、不惜一战的宣言，让所有主战派将领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刻提兵北上！也让阿史那俟斤和他身后的随从脸色煞白，冷汗涔涔而下！
然而，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气氛达到顶点的时刻，李世民话锋陡然一转，语气依旧威严，却多了一丝仿佛施舍般的意味：“然，上天有好生之德，朕亦非嗜杀之人。念在草原部落生计艰难，若突厥愿与大唐和平共处，遵守盟约，开放边境互市，我大唐可以公平价格，售予尔等急需的粮食、布匹、茶叶、药材，助尔等部落渡过难关，休养生息。”
他目光扫过阿史那俟斤，带着一丝意味深长：“至于岁贡？从此休要再提！我大唐的财富，只会用于供养自己的子民，建设自己的国家，而非资敌养患！尔等若真有本事，便在互市上，用你们的牛羊马匹来换！”
这先以雷霆之势展示不惜一战的决心，彻底粉碎对方的军事讹诈；再洞悉其内部困境，瓦解其心理优势；最后抛出“互市”这根带着条件的橄榄枝，将主动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并且只提“突厥”，刻意“忽略”颉利，其离间之意，昭然若揭！
这一连串的组合拳，打得阿史那俟斤晕头转向，哑口无言。他所有的预案，所有的嚣张气焰，在唐朝君臣这精准而凌厉的反击下，彻底土崩瓦解。他张了张嘴，还想挣扎着说些什么维护颜面的话，但在李世民那洞悉一切的目光和李靖那如山岳般沉稳的注视下，最终只是化作了一声不甘而又无奈的闷哼，颓然低下了头。
李世民不再看他，目光落回手中的策论，声音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朗声问道：“此《平突厥三策》，高瞻远瞩，谋划深远，实乃老成谋国之言！献策者何人？”
李靖躬身，清晰而有力地答道：“回陛下，献策者，乃渭南伯，王泽。”
王泽！
这个名字，如同九天惊雷，轰然炸响在太极殿的每一个角落！
那个以琉璃器和奇技巧思闻名的败家子？那个年仅十八岁的年轻伯爵？竟然能写出如此洞察时局、如此具有战略眼光和老辣手段的策论？！
刹那间，整个大殿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被这难以置信的答案惊呆了！无数道目光，充满了震惊、疑惑、难以置信，以及重新审视的意味，仿佛要穿透宫殿的穹顶，望向承天门外那个他们从未真正放在眼里的年轻身影。
承天门外，值房内的王泽，清晰地听到了殿内传来的、因他的名字而引起的短暂死寂，随后是难以抑制的哗然与议论。他缓缓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复又睁开，眼中一片清明。
他知道，他等待的那一刻，终于到来了。他王泽的名字，从今日起，将真正烙印在大唐贞观年间的朝堂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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