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王泽在李三口中听到的那位。此人姓刘名全,四十来岁,生得一副白净面皮,三缕长须梳理得整整齐齐,穿着一身深蓝色的棉袍,外罩一件半旧的狐皮坎肩,看着倒像个私塾先生。可那双眼睛,精光内敛,偶尔一闪而过的锐利,让人不敢小觑。
他自称是东宫典设局的六品官,奉太子之命,前来观摩学习肥皂制法。话说得客气,礼数也周全,可那姿态,分明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审视意味。
王泽没怠慢,亲自将他迎进了皂坊的会客厅。这厅不大,布置得也简单,可墙上挂着的那幅格物致用的题字,却是李世民亲笔。刘全一进门,目光就被那幅字吸引了过去,驻足看了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对王泽拱拱手:王监丞雅量,竟能将陛下墨宝悬于此地,日日观摩,时时自省,难怪能有如此成就。
刘大人过奖了,王泽请他坐下,又亲手斟了茶,这不过是陛下对微臣的鞭策,臣不敢一日或忘。
两人寒暄了几句,刘全就切入正题:王监丞那展示区,下官这几日去了三回,每一次都受益匪浅。这肥皂一物,看似不起眼,可里头的门道,却是深得很。下官回禀太子殿下后,殿下也极感兴趣,特意命下官再来一趟,想请教几个问题。
来了。王泽心道,这才是真正的戏肉。
刘大人请讲,王泽知无不言。
刘全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子,翻开,慢条斯理地问:第一个问题,殿下想知道,这肥皂的成本,究竟几何?市价二十文一块,利润可算得丰厚?
王泽早料到会有此一问,不慌不忙地答道:成本之事,涉及工坊运营之秘,本不当外泄。可既然太子殿下问起了,臣不敢隐瞒。一块普通肥皂,从原料到人工,再到损耗,成本大约在十二三文。至于利润,臣不敢妄言丰厚,只能说,勉强维持工坊运转,并有余力扩招工匠,惠及更多百姓。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况且,这二十文的定价,臣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太便宜了,那些卖皂荚、胰子的小贩便没了活路,徒增市井乱象。太贵了,寻常百姓又用不起,失了陛下让臣‘惠民’的初衷。二十文,正是那个‘惠而不费’的度。
刘全一边听,一边在小本子上记着,时不时点点头:王监丞深谋远虑,下官佩服。第二个问题,殿下想知道,这肥皂的制法,可曾向民间传授?毕竟,如此好物,若能推广开来,让更多州县受益,也是大功一件。
王泽心中一动,这问题,问得刁钻。
回刘大人,他沉吟片刻,才缓缓开口,肥皂制法,虽说不算复杂,可其中关键环节,如碱的提纯、油脂的配比、火候的掌控,都需要有经验的工匠才能把握。贸然推广,若制作者不懂其中利害,用了劣质原料,或工艺不过关,非但做不出好用的肥皂,反而会伤及百姓皮肤,败坏肥皂名声。到那时,百姓只会说,这东西是渭南伯弄出来的,却害人不浅。臣一人之名声事小,可若让陛下蒙羞,让‘格物致用’这四个字被人质疑,事就大了。
他话锋一转:不过,臣也正有此意,想向陛下上奏,在长安及京畿各县,挑选一批老实本分的匠人,由臣亲自教授,考核合格之后,再让他们回乡推广。如此,既能保证质量,又能让这肥皂之利,遍及天下。只是,这奏折臣还在斟酌,想等年后再递上去。
刘全眼中闪过一丝赞赏,显然对这个回答很满意。他合上了小本子,身子微微前倾,声音也压低了几分:王监丞,下官这里,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这问题,不是殿下问的,是下官自己好奇——王监丞如此卖力地推广这肥皂,究竟图的是什么?图钱?似乎不尽然。图名?也似乎小了些。那您图的,究竟是什么?
这话问得,已经有些逾矩了。可刘全问得坦然,仿佛笃定王泽不会怪罪。
王泽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几分洒脱,几分坦荡:刘大人既然问起,臣也不藏着掖着。臣图的,是个‘变’字。
对,变。王泽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外头仍在飘落的雪花,刘大人是东宫的老人,见多识广,当知我大唐虽正值盛世,可盛世之下,亦有隐忧。士族门阀垄断仕途,寒门子弟难有出头之日;工商贱业虽富甲一方,却地位低下,报国无门;百姓终年劳作,却难温饱,一遇灾年,便卖儿鬻女。这些,都是沉疴,都是痼疾。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刘全:臣以为,要改变这些,光靠科举选几个贤臣,光靠陛下勤政爱民,远远不够。得从根儿上变,得让百姓知道,种田的,能种出新花样,做出新粮种;做工的,能造出新器物,让日子过得更便捷;经商的,不再被人瞧不起,因为他们赚的钱,也能为国为民。臣推广肥皂,就是要让天下人看到,一桩最不起眼的小生意,只要用心钻研,也能做成利国利民的大事。这就是格物致用,这就是实业救国。
实业……救国……刘全喃喃地重复了一遍,看向王泽的眼神,已经完全变了。他站起身,对着王泽深深一揖:王监丞高见,下官受教了。
这一揖,行得真心实意。
送走了刘全,王泽在书房里静坐了许久。马周走进来,见他神色凝重,便问:监丞,东宫那边,可是要表态了?
还不清楚,王泽摇摇头,刘全只是个探路的。太子殿下派他来,既是试探,也是示好。咱们刚才那番话,他会原原本本地带回去。太子听完了,会怎么想,怎么做,就不是咱们能控制的了。
那咱们……
王泽吐出一个字,等太子的反应。同时,也要做好两手准备。
哪两手?
一手是太子接纳咱们,那咱们就顺势靠过去,成为他新政的助力。另一手……王泽顿了顿,眼神里闪过一丝冷峻,是太子忌惮咱们,那咱们就得另寻出路了。
马周沉默片刻,忽然问:监丞觉得,太子会是哪种人?
王泽没直接回答,而是反问:宾王兄,你觉得,太子这个位置,最难的是什么?
马周想了想:是平衡。既要让陛下满意,又要安抚群臣,还要提防兄弟。
对,是平衡。王泽站起身,走到书案前,翻开一幅空白的宣纸,提笔写下两个字:平衡。
太子殿下,今年二十岁。他自幼被立为储君,受的是最正统的儒家教育,身边围绕的,是长孙无忌、房玄龄这样的老臣。他们教他的,是仁孝,是王道,是平衡之术。可他们没教他的,是怎么赚钱,怎么让百姓真正过上好日子。因为在他们眼里,这些都是‘术’,是‘小道’,登不得大雅之堂。
可陛下不一样。王泽继续说道,陛下是马上皇帝,他打天下,靠的不是仁义道德,是刀枪剑戟,是实实在在的本事。他看重格物致用,是因为他明白,只有实打实的器物,实打实的利益,才能安邦定国。太子要想坐稳这个位置,就得学会他爹的这一套。可他又不能明着学,因为那些老臣会反对,会说他‘不务正业’。
所以……马周若有所思,太子需要一个人,一个能在‘正道’和‘小道’之间搭桥的人。
王泽放下笔,而这个人,就是我。
他看着马周,眼神坚定:所以我才要建这个展示区,要写那份奏折,要让全天下都知道,肥皂不是旁门左道,是正道,是陛下认可的正道。太子只要想接班,就得走陛下走过的路。而走这条路,他就绕不开我王泽。
马周听完,长叹一声:监丞深谋远虑,周某佩服。
佩服谈不上,王泽摆摆手,不过是夹缝里求生存,逼出来的法子罢了。
他走到窗前,看着外头的雪景,忽然问:宾王兄,你说,这雪还要下多久?
马周一愣,不知他为何问起这个,便答:看这天色,怕还得下两三天。
两三天,够了。王泽喃喃自语,等雪停了,天就晴了。天晴了,有些事儿,也就该见分晓了。
他话音刚落,外头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福伯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这回比上次更激动:少爷!少爷!宫里又来人了!这回是陛下身边的张公公!
王泽和马周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惊讶。
这个时候,张公公来做什么?马周低声问。
王泽眯起眼睛,沉默片刻,忽然笑了:看来,咱们这出戏,唱得比想象中还要热闹。
他整了整衣冠,对福伯说:快请张公公到正厅,我这就过去。
走到门口,他又回头对马周说:宾王兄,你留在这儿,把咱们那份关于推广肥皂的奏折,再润色润色。说不定,今儿个就得递上去了。
马周点头,眼中却闪过一丝担忧:监丞,小心为上。
放心,王泽笑了笑,来者若是客,我自然以礼相待。来者若是……他没说下去,只是眼神变得锐利如刀,我也不是没准备。
说罢,他大步流星地走向正厅。那里,张公公已经捧着一卷明黄色的绢帛,笑眯眯地等着了。
王监丞,咱家这厢有礼了。张公公开口,声音尖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咱家今儿个来,是奉了陛下口谕,也是太子殿下之意——陛下说,肥皂一物,利国利民,当推而广之。太子殿下也上奏,言及王监丞忠君体国,心怀百姓,堪为表率。故陛下特旨,命王监丞于正月十五元宵节当日,在承天门广场,设摊展示 soap 制法,供万民观摩。届时,陛下与太子殿下,都会亲临。
王泽听完,心中狂跳,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深深一揖:臣,领旨谢恩。
张公公走后,王泽站在空荡荡的正厅里,久久未动。马周从后堂转出来,见他这样,便问:监丞,这可是天大的荣耀,您怎么……
荣耀?王泽苦笑一声,这哪是荣耀,这是一把双刃剑啊。
此话怎讲?
正月十五,承天门广场,万民观摩,陛下和太子亲临……王泽一字一顿地说,这确实是扬名立万的好机会。可你想过没有,这得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有多少势力等着看咱们出丑?稍有差池,肥皂出了问题,或者在众目睽睽之下闹了笑话,那以前的努力,可就全白费了。
他顿了顿,又道:更重要的是,陛下和太子同时出现,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肥皂这件事,已经从单纯的生意,变成了朝堂上的一枚棋子。陛下要用它,太子也要用它。而咱们,从制皂的工匠,变成了下棋的人。
马周听完,倒吸一口凉气:监丞是说,咱们……咱们被架在火上烤了?
差不多吧。王泽揉了揉眉心,不过,火烤也有火烤的好处。烤熟了,是道好菜。烤焦了,那就只能扔了。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所以,正月十五这场戏,咱们只能唱好,不能唱砸。宾王兄,从今日起,咱们得开始准备了。这是一场硬仗,比对付郑家、崔家,难上百倍。
咱们准备什么?
准备……王泽走到门口,看着外头仍在飘落的雪花,准备一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肥皂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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