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渐浓，灞水彻底解冻，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残冰和枯枝，奔腾而下。蓝田工坊的水泥地基已全面完成，高大的墙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拔地而起，灰扑扑的颜色在初绿的田野间格外醒目，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无声地宣示着某种不容忽视的力量。
王泽站在官道旁，这里距离工坊约三里，是新规划的“蓝田驿站”选址。此处地势略高，可俯瞰灞水及部分官道，交通便利。他并非独自一人，身旁除了马周、李思文和几名亲卫，还站着一位身着浅碧色宫装、以轻纱遮面的女子——长乐公主李丽质。她并非微服私访，而是奉了李世民的口谕，代表皇室，前来“观览新政，体察民情”。
“王监丞，”长乐公主的声音透过面纱，清冷而平和，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皇家威仪，“父皇对蓝田工坊期许甚深。今日见这墙体，果然坚实异于常物，不负‘水泥’之名。”她目光扫过远处已具雏形的建筑群，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叹。
“殿下谬赞。”王泽躬身行礼，态度恭敬而疏离，“此皆赖陛下洪福，将士用命，工匠用心。臣不过略尽绵薄。”他刻意回避了与公主任何可能引人遐想的互动，将功劳完全归于上下一心。
公主微微颔首，目光转向官道上偶尔经过的、载着砖石木料的牛车，以及更远处田间地头使用曲辕犁耕作的零星身影。“听闻监丞不仅督造工坊，还改良农具，组建代耕，如今又欲新建驿站。事事亲力亲为，可谓劳苦。”
“臣不敢言劳苦。”王泽应对得体，“工坊乃‘肥皂’根基，农具乃民生所系，驿站则为沟通内外、传递信息之枢纽。三者看似无关，实则一体。工坊产出需运往四方，农事丰歉影响原料与民心，而驿站，便是连接这一切的血脉。血脉不通，则肌体僵化，再好的工坊，再利的农具，亦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他这番话，已隐约超出了单纯的技术层面，触及了物流、信息流与产业链的初步概念。长乐公主眼中闪过一丝异彩，她虽深处宫闱，但天资聪颖，更能接触到李世民与重臣们的议论，自然能听出王泽话语中蕴含的、不同于寻常官员的视野。
“哦？血脉？”公主轻声重复，带着探究的意味，“愿闻其详。”
王泽伸手示意眼前的驿站选址：“殿下请看，现有驿站，多只为传递公文、接待官员，功能单一，且管理松散，效率低下。臣欲建之新驿，将兼具多种职能。”
他详细阐述了自己的规划：
第一，信息枢纽。不仅传递官方文书，还将有选择地收集周边州县物价、粮产、流民、乃至天气异常等信息，汇总分析，为工坊生产调度、物资采购提供依据。他甚至提出，可尝试刊印一种简易的“驿报”，将朝廷允许公开的政令、工坊招工信息、新农具使用方法等，定期发往周边，开启民智，引导舆论。
第二， 物流中转。驿站将设立专门的货栈，不仅储存、中转工坊产出的肥皂，未来也可承接周边农户的土产、山货，利用官道之利，尝试进行小规模的、规范化的物资集散，降低运输成本，活跃地方经济。
第三， 人员往来与服务。除接待官员外，也为往来商旅、工匠提供基础的食宿、骡马更换服务，并设立一个简单的“咨询处”，提供道路指引、货运信息咨询等。他甚至设想，未来条件成熟，可依托驿站，建立一个小型的医疗点，储备常见药材，聘请坐堂郎中，应对工坊及周边地区的突发伤病。
“如此一来，”王泽总结道，“驿站便不再是孤立的节点，而是连接工坊、农田与外部世界的活跃细胞。信息在此交汇，物资在此流转，人心亦可在此凝聚。它将是蓝田的眼睛、耳朵，也是蓝田伸向外界的触手。”
马周和李思文在一旁听得心潮澎湃，他们跟随王泽日久，能感受到这套规划背后宏大的蓝图和缜密的逻辑。这已远远超出了一个普通工匠或官员的思维范畴。
长乐公主沉默了片刻，面纱下的神情难以窥测。良久，她才缓缓道：“王监丞所思所想，确实…别具一格。只是，此举牵涉甚广，驿站改制，更是关乎朝廷体制，恐非易事。”
“臣明白。”王泽坦然道，“故此事需循序渐进。臣请旨，先于蓝田试点，规模从简，人员由臣自行招募培训，一应开支，初期亦由工坊利润承担。若行之有效，再请陛下与朝廷定夺是否推广。若无效，则立即停止，所有后果，由臣一力承担。”
他这是在用实际成果说话，而非空谈理论，将风险控制在自己可掌控的范围内。
公主微微颔首：“监丞既有此心，本宫回宫后，自会向父皇禀明。只是，”她话锋微转，语气中带上一丝提醒，“树大招风。监丞在蓝田所为，长安城内，瞩目者众。望监丞好自为之，莫要辜负父皇信重。”
这话看似寻常的勉励，但王泽却听出了其中的深意——长安的眼睛，从未离开过蓝田。郑家，或者其他势力，绝不会坐视他顺利推行这一切。
“臣，谨记殿下教诲。”王泽深深一揖。
公主不再多言，在宫人簇拥下登上马车，缓缓离去。
送走公主，王泽立刻投入到驿站的筹建中。他亲自挑选了十名识文断字、机敏可靠的年轻工匠和流民子弟，由李思文负责，进行初步的培训，内容包括简单的文书处理、物资登记、信息辨别以及待人接物的礼仪。
同时，他让马周根据现有资料，绘制出以蓝田为中心，辐射长安、洛阳、陇右等主要方向的简易物流路线图，并开始估算建立初步信息收集网络所需的成本。
工地上的建设也并未放缓。在王泽新设立的管理制度下，虽然初期有些适应过程，但效率反而有所提升。明确的职责、严格的流程和潜在的奖罚，让每个人都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减少了内耗和推诿。那种因体系逐渐完善而带来的有序感，开始取代最初的混乱。
几天后，第一批由新驿站培训人员尝试收集的周边信息送到了王泽案头。内容还很粗浅，主要是蓝田及邻县几种常见粮食、布匹的物价，以及近期天气记录。但王泽却看得非常仔细，他让马周将这些数据与往年的记录进行比对，试图找出其中的规律和异常。
“监丞，你看这里，”马周指着一条记录，“蓝田粟米价格，近日微涨，但邻县却保持平稳。据信息员备注，是因前几日有几股小规模流民过境，虽未生事，但引起了部分农户的囤积心理。”
王泽点点头：“记录下来。这说明我们的信息收集有了初步效果。下次工坊采购粮食，或许可以暂时避开蓝田本地，或与县衙协调，平抑物价。这就是信息的作用。”
他又拿起另一份关于曲辕犁使用情况的反馈，有几个村的农户反映，在特别坚硬的土地上，犁铧容易磨损。
“记下，反馈给工匠组，研究如何提升犁铧的硬度和耐磨性。我们可以尝试不同的铁料配比，或者改进淬火工艺。”
这些琐碎的信息，在王泽眼中，都是构建更宏大蓝图的砖石。他正在用实践，向身边的人展示，何为“格物致用”，何为“数据驱动决策”的雏形。
夜幕降临，王泽独自在书房，对着那幅简陋的物流路线图和初步的信息汇总表沉思。驿站，是他将现代物流、信息管理理念植入这个时代的第一次大胆尝试。它像一颗种子，能否在这片古老的土壤中生根发芽，尚未可知。
但他知道，他必须这么做。肥皂可以洗净污垢，曲辕犁可以提升效率，但唯有打通信息与物流的经脉，才能让变革的力量真正流动起来，汇集成不可阻挡的洪流。
窗外，春风拂过新砌的水泥墙，带来远处灞水流动的声响，仿佛预示着一条新的血脉，正在悄然搏动。而这条血脉连接的未来，注定不会平静。长安城内的暗流，边塞可能的烽烟，以及这蓝田县内尚未清除的隐患，都如同潜藏在夜色中的礁石，等待着他这艘刚刚启航的新船。
王泽深吸一口气，目光坚定。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能风雨兼程。这驿路新声，他一定要让它响彻大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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