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风，带着初夏的微醺，也带着朝堂博弈特有的、若有若无的硝烟味。随着皇帝对陇右事态的明确表态和崔焕不断传回的进展，以及程咬金、尉迟敬德等军方重臣为王泽的公开辩护，先前那些甚嚣尘上的流言，如同遭遇了堤坝的浊流，其汹涌之势虽未完全止歇，但扩散的势头明显被遏制住了。至少，在公开场合和较高层级的官员圈子里，明目张胆地传播那些耸人听闻的谣言，已需要掂量一下分量。
但这并不意味着风平浪静。暗流，往往在表面平静的水面下，涌动得更为湍急诡谲。
张蕴宽在工部的“低姿态”与“恳切”公文，便是这暗流之一。它看似是遵旨办事、痛改前非，实则将王泽及其代表的蓝田技术力量，以一种“合作”的名义，拉入了将作监这个盘根错节、规矩森严的官僚体系内。在这里，技术优劣并非唯一标准，甚至可能不是主要标准。人情、资历、惯例、利益勾连……任何一样都可能成为绊脚石或润滑剂。石柱和赵师傅此行，无异于一场“技术理念”对“官僚习气”的正面碰撞与渗透尝试，其结果难以预料。
而更隐蔽的暗流，则围绕着长乐公主那即将成行的“蓝田之旅”涌动。
立政殿内，长孙皇后正与心腹女官仔细推敲着行程的每一个细节。尽管有程咬金拍着胸脯保证万无一失，但作为母亲，她必须将风险降到最低。
“扮作程国公府上远亲，身份需有来历可查，但又不能过于显眼，以免引人深究。”长孙皇后指尖划过一份拟定的假身份文牒，“护卫方面，程国公选派的人手自然精干，但宫中还需派两名身手绝佳、且绝对可靠的女侍卫，混在侍女之中，贴身保护长乐。云娥稳重，可随行，另选一名机敏的宫女即可，人越少越不易引人注目。”
“娘娘考虑周全。”女官恭敬应道，“行程路线，程国公已规划了三条，皆避开官道繁华处，以隐蔽快捷为要。抵达蓝田后，如何‘偶遇’那水车工坊，观摩时的说辞、停留时间、以及与那位蓝田伯可能的照面……程国公都与公主殿下商议过，会力求自然，不露痕迹。”
“与王泽照面……”长孙皇后微微蹙眉，这是她最不放心的一环。女儿坚持要“亲眼看看”，免不了要与那位蓝田伯有所接触，至少是听其讲解。虽是以陌生官家小姐的身份，但公主金枝玉叶，与一外臣，哪怕只是短暂的技术交流，也需慎之又慎。“告诫长乐，观摩水车、工坊即可，问些技术上的问题无妨，但切不可深谈，更不可涉及朝政私事。保持距离，礼节周全。程处弼需时刻在侧。”
“是，奴婢会再与公主和程小公爷强调。”
“还有，”长孙皇后沉吟道，“此事，除了陛下、本宫、程国公及少数绝对心腹，绝不可再有他人知晓。尤其是……”她顿了顿，“尤其是宫中对王泽有非议的那些声音背后的人。”
女官心中一凛，明白皇后指的是谁，郑重应下：“奴婢明白，定会守口如瓶，所有参与安排之人，皆会严令保密。”
长孙皇后望向窗外，眼神中既有对女儿成长的欣慰，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忧虑。她支持女儿去开阔眼界，但又本能地担心这深宫之外的世界，尤其是一个正处在风口浪尖的年轻臣子的封地，会带来什么不可测的影响。但愿，这只是一次简单的、增长见闻的出行。
两仪殿内，李世民批阅完最后一份奏章，对侍立一旁的王德随口问道：“程知节那边，关于长乐出行之事，安排得如何了？”
王德躬身：“回大家，卢国公已一切准备妥当，路线、护卫、身份掩饰皆已反复推敲，皇后娘娘又增派了两名宫中好手。公主殿下自己也甚是谨慎，只求一观实物，印证所学，绝无他念。行程定在后日清晨，悄然而出，傍晚即归，不会在蓝田过夜。”
“嗯。”李世民点点头，“告诉程知节，务必隐秘，务必周全。长乐若少了一根头发，朕唯他是问。”语气虽带玩笑，但其中的重视不言而喻。
“老奴遵旨。”王德应下，又迟疑道，“大家，公主此行虽隐秘，但蓝田伯那边……似乎还蒙在鼓里。是否……需让卢国公稍作提示？以免届时应对不当，冲撞了公主？”
李世民摆摆手：“不必。若事先告知，反倒失了‘体察’的本意。朕也想看看，那王泽在不知来者身份的情况下，治下的蓝田是何等风貌，待人接物又是何等作派。程知节只需确保长乐安全，观摩过程顺其自然即可。王泽若真是个心思纯正、专注于实务的，便不会有什么差池；若真有不当之处……让长乐亲眼看看，回来告诉朕，也好。”
这便是有意为之的“微服察访”了。王德心中明了，不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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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田，伯府。
王泽对即将到来的“特殊访客”毫不知情，他正全神贯注于几件迫在眉睫的要务。
石柱与赵师傅已带着两名年轻匠师，启程前往长安将作监。临行前，王泽又与他们深谈了一次，核心思想便是“以我为主，积极参与，坚守底线，灵活周旋”。他相信石柱经过御前奏对和陇右押运的历练，已非吴下阿蒙，赵师傅更是手艺与人情皆通的老江湖，只要对方不明着使绊子，应当能有所作为。
陇右方面，韩猛小队的最新消息已经传回。在配合崔焕取得黑石峡伏击的关键胜利后，韩猛并未撤回，而是按照王泽之前的指令，继续带领剩下的人手，在羌地边缘执行散播谣言、分化羌人的任务，同时暗中保护李思文矿场的侧翼。崔焕则忙于审讯俘虏、追查“山主”和粮草来源，与长安的“郑先生”建立联系。陇右的局势，正朝着有利于王泽的方向发展，但“山主”未擒，“郑先生”未露，隐患仍在。
田大壮对长安流言源头的追查，遭遇了瓶颈。线索追到那个与工部胥吏有关联的落魄秀才和城西茶楼后，似乎就断了。那秀才咬死只是酒后听了些闲话随口乱传，茶楼老板也一问三不知。背后显然有人掐断了线索，且手法干净。王泽知道，这是对手在流言战受挫后的收缩防御，短期内恐怕难以取得突破性进展。他指示田大壮，将重点转向对蓝田内部的持续巩固和防范，外松内紧，确保大本营不出乱子。
而蓝田自身的发展，则在稳步推进。新水车带动下的工坊区效率提升明显，高炉炼出的优质钢材开始小规模应用于农具和工具打造，反响良好；琉璃窑成功烧制出更大尺寸、透光性更好的平板琉璃，虽然成品率还不高，但已展现出巨大的潜力；学堂第二期扩招顺利完成，新学员的加入带来了更多活力；《条例》的推行在经历初期的磨合后，越来越深入人心，封地内的秩序和凝聚力明显增强。
这一切，都让王泽感到欣慰，也让他对未来的规划更加清晰。他正在筹划，待陇右之事彻底平息、将作监试造步入正轨后，便要着手推动蓝田的产业升级和对外技术合作，将蓝田的模式和经验，有限度、有选择地推广出去，真正实现“技之巧者，当为天下利”的理想。
然而，他并不知道，一场来自帝国最高权力中枢的、无声的“考察”，即将不期而至。
后日清晨，天光未亮，一辆外表朴素的青篷马车，在十余名精悍骑士的护卫下，悄然驶出长安城东的春明门，融入了清晨稀薄的车流之中，向着东南方向的蓝田，疾驰而去。
马车内，长乐公主一身浅杏色襦裙，外罩月白半臂，秀发简单绾起，以一支素银簪固定，面上覆着轻纱。她坐得笔直，双手交叠置于膝上，看似平静，但微微加速的心跳和不时望向车窗外景色的目光，泄露了她内心的期待与一丝紧张。
云娥和另一名扮作侍女的宫中女卫坐在她对面，同样面色肃然，警惕地留意着车外的动静。程处弼骑马行在车旁，目光锐利地扫视着道路前方和两侧。
他们选择的路线颇为偏僻，多走乡间小道，避开了主要的驿站和市镇。初夏的田野一片生机盎然，远处山峦含翠，与宫中所见景致截然不同。长乐贪婪地看着这一切，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离开那座金碧辉煌的牢笼，呼吸着带有泥土和草木清香的自由空气。
“公主，前面再绕过两个山头，便是蓝田地界了。”程处弼在车窗外低声道，“按计划，我们先去灞水上游一处僻静处稍作休整，然后‘顺路’前往那水车工坊。已有人提前探查过，今日工坊如常运作，蓝田伯……多半也会在左近巡视。”
“知道了。”长乐轻声应道，心跳又不争气地快了几拍。那个名字，那个身影，即将从传闻和想象中，走入她的视野。
蓝田，这个近日来牵动了她太多思绪的地方，终于近在咫尺。而她将要见到的那个王泽，究竟会是何种模样？是锐意进取的实干者？是心怀叵测的阴谋家？还是……介于两者之间的、更为复杂难明的人？
马车碾过路面，发出规律的声响，如同倒计时的鼓点。行者将至，暗流汇涌的蓝田，即将迎来一位身份特殊的“旁观者”。这场看似偶然的“观摩”，注定将在多方命运的丝线上，系下一个新的、无人能预知其轻重的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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