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天殿内的辩论，已从最初的相互攻讦，逐渐演变成治国理念与未来方向的正面交锋。世家派官员引经据典，大谈“重农抑商乃立国之本”、“工巧盛则人心荡”、“礼法教化重于器物之利”，将王泽的蓝田模式批驳为舍本逐末、动摇国本的祸乱之源。而支持王泽的务实派、寒门官员及程咬金等武将，则针锋相对，强调“民富方能国强”、“实用之学亦是大道”、“新法未必不可取，旧制未必不可易”，认为蓝田的尝试是利国利民的实干，不应被陈腐观念扼杀。
双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引用的经典越来越多，言辞也越来越激烈，将贞观之初隐藏在不同政策主张下的深层矛盾，赤裸裸地暴露在朝堂之上。
李世民始终端坐，面色沉静地听着，既不制止，也不表态，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在冕旒之后缓缓扫过每一个发言的臣子，将他们的话语、神态、立场，一一刻入心中。
当辩论达到一个高潮，稍显停滞时，一直未曾开口的尚书左仆射、梁国公房玄龄，轻轻咳嗽一声，出列了。
这位以谋略深远、处事公允着称的宰相一开口，殿内顿时安静了几分。
“陛下，诸公。”房玄龄声音平和，却自带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今日所议，看似争蓝田伯一人一事，实则关乎我朝日后施政之取向。工巧之术，重农之本，教化之道，皆为国政之要，本非水火不容。”
他先定下一个基调，缓和了剑拔弩张的气氛。“蓝田伯献水车，兴工坊，办学堂，其意在探索富民强兵之新途，此心可嘉，其效亦有目共睹。然张侍郎等人所虑，亦非全然无理。任何新法新制，推行之初，皆需考量其度，防范其弊。过度集中于工坊，或可能影响农事根本；匠户聚集，若无妥善教化管束，亦可能滋生事端；新式《条例》若过于严苛或与地方旧俗冲突过甚，亦需调和。”
这番话显得极为公允，既肯定了王泽的探索价值，也承认了反对者担忧的合理性。双方都稍稍平静，听他下文。
“然则，”房玄龄话锋一转，“治国如烹小鲜，需掌握火候，亦不可因噎废食。蓝田之事，究竟利弊几何，成效几许，弊端几多，不应仅凭流言风闻或理念之争而定，而当以事实为依据。”
他转向李世民，躬身道：“陛下，臣以为，蓝田伯封地之政，可视为一‘试点’。朝廷不必急于肯定或否定，亦不必过度干预其具体运作。可派遣得力干员，不涉立场，仅做观察记录，详实考察其《条例》推行实效、工坊运作模式、学堂教化成果、民生实际变化，并与邻近相似封地或州县做一比较。以一年或半载为期，将所得数据、案例呈报朝廷，届时再行评议，决定是推广、调整还是叫停。如此，既不失鼓励实干探索之心，又能以事实平息无谓争议，更能为朝廷日后施政提供可靠参详。此所谓‘大胆尝试，小心求证’。”
房玄龄这个提议，可谓老辣至极。他巧妙地将一场可能你死我活的政治斗争，转化成了一个需要时间验证的“政策试点”问题。既给了皇帝台阶下，避免了即刻做出可能引发朝局剧烈震荡的决断；也给了王泽继续发展的空间和时间，同时用“观察记录”的方式，给反对者一个交代，表明朝廷并未放任不管；更将评判标准从虚无的理念之争，拉回到了可以量化的“事实”层面。
殿内众人闻言，皆陷入思索。世家派官员虽然心有不甘，但房玄龄位高权重，提议又看似公允，难以直接反驳。支持王泽的一方也觉得这是个不错的结果，至少保住了蓝田的现有成果和未来可能。
李世民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房玄龄此议，深合他心意。他既要敲打世家，扶持新锐，又需保持朝局总体平衡，不宜操之过急。蓝田作为“试点”，正是一个绝佳的缓冲和观察窗口。
“房卿所言，老成谋国。”李世民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蓝田伯王泽，锐意进取，勇于任事，其心可勉，其行可察。然治国需务实，亦需稳健。今日之议，不必再争。”
他目光扫过张蕴宽等人：“弹劾之事，既无实据，多属风闻臆测，不足为凭。然尔等忧国之言，朕亦记下。”这话既驳回了弹劾，又给了弹劾者一点面子，但“不足为凭”四字，已是对那些流言的最好回击。
他又看向程咬金、尉迟敬德等人：“程知节、尉迟敬德等，维护同僚，直言敢谏，朕心甚慰。然朝堂议政，亦需讲究章法。”算是各打五十大板，但维护之意明显。
最后，他定下调子：“蓝田封地诸事，准房玄龄所奏，视为朝廷观察之‘试点’。由尚书省会同吏部、户部，选派精干妥员前往，客观记录，不得干预其常，亦需确保其境安宁。观察所得，按期直报于朕。在此期间，任何无端攻讦、散播流言、意图扰乱蓝田者，以扰乱朝政、妨碍试点论处！”
“蓝田伯王泽，安心治理封地，配合朝廷观察。将作监试造水车之事，待观察有所得后，再议具体章程。”他顿了顿，语气加重，“陇右一案，证据确凿，着大理寺严加审讯，一追到底！涉案人等，无论牵扯何人，务必查清查实，依律严惩，以儆效尤！退朝！”
金口玉言，一锤定音。
一场轰轰烈烈的朝堂激辩，最终以这样一种“试点观察、继续追查”的方式暂告段落。王泽暂时安全，蓝田模式获得了一个官方认可的“试验田”身份和缓冲期；陇右阴谋被定调严查，张蕴宽等人的攻讦被驳回，但也未被深究；皇帝展现了乾纲独断、平衡各方的能力，也明确了支持实干、依法办事的态度。
张蕴宽面色灰败，他知道自己这次是彻底败了。不仅没能扳倒王泽，反而让王泽的蓝田获得了某种“钦定”的试验地位，自己还在陛下心中留下了不好的印象。更可怕的是，陇右之案被要求严查到底……他必须立刻、彻底地把自己摘干净！
程咬金、尉迟敬德等人则是面露喜色，这个结果比他们预想的还要好。虽然没能立刻给王泽讨个更大的封赏，但保住了根基，赢得了时间，更得到了皇帝某种程度的背书。
百官心思各异地退出承天殿。朝堂之争暂歇，但水面下的暗流，绝不会因此停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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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飞快传遍宫廷。
立政殿偏殿，当云娥将最终结果——陛下驳回弹劾，定蓝田为“试点”，严查陇右之案——禀报给长乐公主时，长乐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铮”地一声松了下来。一股难以言喻的释然与欣喜涌上心头，让她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没事了。父皇明察，没有听信那些谗言。蓝田保住了，他的心血可以继续了。
“太好了……”她低声喃喃，一直紧攥的丝帕终于松开，掌心已被汗水浸透，留下了深深的褶痕。她这才感到后怕，若是父皇真的听信了那些话……她不敢想下去。
“公主，这下您可以放心了。”云娥也替她高兴，笑道，“蓝田伯吉人天相，又有陛下和程国公他们护着，定能逢凶化吉。”
长乐点点头，走到窗边，望着殿外明媚的阳光，只觉得今日的天光格外清澈明媚。心头那块压了许久的巨石被移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轻盈的、带着甜意的期待。她忽然很想再去看看那架水车模型，看看那些凝聚了他巧思与坚持的齿轮。
她再次走到模型前，这一次，心境已截然不同。先前是带着忧虑的探究，此刻却是充满欣慰的欣赏。指尖拂过冰冷的金属，却仿佛能感受到其背后那颗炽热跳动、执着于“利天下”的心。
“你做到了。”她对着模型，嘴角不自觉地上扬，绽开一抹清浅却动人的笑容，“在那么多人攻讦之下，你守住了你的蓝田。”
这笑容里，有欣赏，有钦佩，更有一种连她自己都未完全察觉的、与有荣焉的骄傲。她为他所遭受的不公而愤怒，为他最终的正名而欣喜，这种强烈的情绪起伏，早已超出了对一个陌生臣子应有的关注。
云娥在一旁看着公主脸上那发自内心的笑容，心中微微一动。公主对那位蓝田伯的关心，似乎……真的有些不同了。只是这心思，深如静海，此刻波涛微漾，尚不知未来会涌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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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田伯府。
王泽几乎在朝议结束的同一时间，便通过程咬金和自己在长安的渠道，得知了全部过程和最终结果。
书房内，他长身而立，对着长安方向，郑重地长揖到地。
这一揖，既是谢君王明断，未信谗言，给了他继续前行的空间和名分；也是谢程咬金、尉迟敬德等人在朝堂之上不惜撕破脸面的全力维护；更是谢房玄龄那老辣而公允的“试点”提议，为他赢得了最宝贵的缓冲期和事实说话的机会。
“陛下圣明，诸公厚爱，王泽……铭感五内。”他低声自语，胸中激荡着复杂的情感。有险死还生的庆幸，有得遇明君与挚友的感激，更有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朝廷给了他“试点”的机会，他就必须拿出更扎实的成果，证明这条路走得通，值得走！
“伯爷，这下我们可以松一口气了！”林墨、田大壮等人闻讯赶来，皆是满脸喜色。
王泽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平日的沉静与锐气：“松一口气？不，现在才是真正开始较劲的时候。”他目光扫过众人，“朝廷将蓝田定为‘试点’，派员观察。这既是认可，也是考验。从今日起，我们的一举一动，更会被放在放大镜下审视。我们必须做得比以往更好，更规范，数据更详实，成效更显着！任何一点疏漏，都可能被无限放大，成为对手新的攻击口实。”
众人神色一凛，刚刚的喜悦顿时化为了沉甸甸的压力。
“林墨，你负责整理我们所有的文书、账册、记录，务必做到清晰、规范、有据可查。尤其是《条例》执行案例、工坊产出效率、学堂教学成果、农田水利收益，这些关键数据，要经得起反复核查。”
“田大壮，加强封地内外的警戒与巡查，确保在观察期间，绝不出任何治安、安全上的乱子。同时，对内部人员加强引导，统一认识，确保大家明白‘试点’的意义，积极配合，展现出最好的风貌。”
“石柱，将作监那边，既然陛下说了‘待观察有所得后再议’，我们暂时不必急于推进。但我们要把新水车以及其他工坊技术的应用效果数据，做得更扎实，为将来争取更大话语权做准备。”
他一条条指令清晰明确，众人领命而去。
书房内重归安静。王泽走到地图前，手指划过蓝田。危机暂解，但前路依然布满荆棘。朝堂上的对手只是暂时退却，暗处的黑手（“郑先生”及其背后势力）仍在，陇右之案尚未彻底了结，朝廷的“观察员”即将到来……
然而，他的眼神却比以往更加坚定明亮。有了“试点”这个名分，他行事便多了几分底气，也有了更明确的目标——将蓝田建设成一个无可辩驳的成功样板，一个足以撬动陈旧观念、展示新路可行的强大支点！
他不由得又想起朝堂上程咬金、尉迟敬德为他慷慨陈词的模样，心中暖流涌动。更想起……那位在深宫之中，或许也曾为他担忧过的公主殿下。虽然这只是他的猜想，但那份在模型前感受到的清澈关注，却莫名地给了他一种奇异的力量。
“我不会让你们失望的。”他对着虚空，轻声承诺，仿佛是对所有支持他的人，也仿佛是对那个藏在心底模糊身影的回应。
朝堂激辩尘埃落定，蓝田赢得了宝贵的喘息与发展之机。而深宫之中，那份悄然萌动的情愫，也在这风波暂息后，如同春雨后的新芽，在公主的心田里，无声而倔强地生长着，等待着阳光雨露，也等待着未知的风雨考验。两条原本平行的命运轨迹，因这场风波，似乎靠得更近了一些，未来交织的可能性，也悄然增加了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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