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一九九五一三年春，紫方云宫的玉兰开得正好。
荼姚难得心情舒畅，见两个孩子在眼前恭敬侍立了半日，便摆了摆手：“今日功课既已完毕，便不必拘着了。听闻瑶池莲花初绽，你们且去散散心，松快松快。”
“谢母神\/娘娘恩典。”润玉与凤罂齐声应道，行礼告退。
走出紫方云宫那威严肃穆的大门，两人不约而同地轻轻舒了口气。五百年来，这般明令允许的“玩耍”时光并不多见。润玉眼中掠过一丝真切的笑意，看向身侧的凤罂：“阿罂，我们去瑶池可好？听闻那里的碧波莲今年开得早。”
凤罂颔首，墨黑的眸子在掠过润玉隐含期待的面容时，闪过一丝了然。他知道，润玉天生亲水，对瑶池那样的水域自有向往。
瑶池仙境，水雾氤氲，莲香清远。接天莲叶无穷碧，初绽的荷花点缀其间，或粉或白，亭亭玉立。池水清澈见底，灵气浓郁，映着天光云影，恍若琉璃仙境。
行至一处较为僻静的莲汀，四周唯有风吹莲叶的沙沙声与水波轻漾的微响。润玉驻足池边，望着那粼粼波光，眼中流露出自然而然的眷恋与放松。水汽浸润着他的衣袂，也仿佛抚慰着他灵魂深处某些连浮梦丹也无法完全抹去的印记。
凤罂静静立在他身侧，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忽然，他开口道：“润玉，此处僻静，无人打扰。你既喜水，何不现出真身，入水畅游一番？”
润玉闻言，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他转过头，看向凤罂，那双温润的眼眸里瞬间闪过慌乱、窘迫，以及深埋的自卑。“不……不必了。”他下意识地避开凤罂的视线，声音有些发紧，“我……这样便好。”
“为何？”凤罂追问，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敷衍的认真，“我听闻龙族真身遨游四海，驭水腾云，乃是本能，亦是乐事。”他刻意略去了“九天应龙”这个更准确却也更敏感的称谓。
润玉的指尖微微蜷缩。真身？他的真身……那被母亲簌离恐惧、被他自己视为异类与灾祸源头的真身？那需要一次次剜角拔鳞来隐藏的、被视为“丑陋”和“不该存在”的形态？即使记忆被封存，那种深刻入骨的羞耻与痛苦，仿佛已成了本能反应。
他脸色有些发白，低声道：“我……真身并不好看，怕是会吓到你。”这话说得艰难，带着连他自己都未完全明了的哀伤。
凤罂看着他强自镇定的模样，心中明了那未言明的痛楚。他忽然上前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声音压低，带着一种近乎诱哄的笃定：“润玉，你若肯现出真身让我一观，我便也让你看我的，如何？”
润玉猛地抬眼，撞进凤罂那双纯黑如墨、此刻却异常专注的眸子里。金凤真身？阿罂的真身……那个自出生便引动异象、尊贵稀有的九天金凤？一股强烈的好奇与某种难以言喻的冲动涌上心头。他想看。他想知道，眼前这个光华内蕴、让他感到安心与温暖的阿罂，最本真的形态是何等模样。
这个提议像是一个无法抗拒的诱惑，又像是一个平等的交换，悄然瓦解了他一部分心防。
“……你说话算话？”润玉的声音有些干涩。
“自然。”凤罂颔首，眼神清正，毫无戏谑。
润玉踌躇片刻，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他转身面向瑶池，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体内属于龙族的本源之力缓缓流动。他没有选择完全化形——那需要太多的灵力冲击，也太过引人注目，且他心底的障碍依然深重。他只是放松了部分对自身的压制，任由血脉中最自然的一部分特征，在这亲水的环境中流露出来。
他向前一步，踏入瑶池浅水区。池水漫过他的足踝、小腿。就在水波荡漾之间，奇异的变化发生了。
只见润玉乌黑的发间，靠近额际两侧，缓缓生出两支小巧玲珑的犄角。那犄角并非狰狞骨刺，而是如水头极好的蓝玉雕琢而成，晶莹剔透，流转着柔和的水蓝色光晕，线条优美流畅，带着一种稚嫩而纯净的美感。
同时，他衣袍之下的双腿并拢，在一片浅蓝光华闪过之后，化作了一条修长有力的龙尾。那龙尾通体覆盖着银白色的鳞片，每一片都如精心打磨的珍珠母贝，在透过莲叶缝隙洒落的月光（尽管是白日，瑶池仙境自有灵光氤氲，恍如月华）下，泛着冷冽而盈润的光泽，排列紧密而规律，随着水波轻轻摆动，蜿蜒舒展时，真如流水漫波，静谧而充满力量感。尾鳍部分则近乎透明，带着淡淡的蓝，飘荡在水中，飘逸灵动。
润玉上半身依旧保持着人形，只是耳后隐约可见些许细小的银色鳞纹。他背对着凤罂，微微侧头，露出那对水蓝色的小角，龙尾有些不安地轻轻拍打了一下水面，溅起细碎的水花。他依旧闭着眼，长长的睫毛颤动着，显然内心极为紧张，等待着评判，或者说，是等待着预期的嫌弃或惊诧。
然而，他听到的是一声极轻的、近乎叹息的吸气声。
凤罂确实被眼前的景象摄住了心神。他见过系统资料里关于九天应龙的冰冷描述，但亲眼所见，全然不同。那对水蓝色的犄角，小巧精致，光华内蕴，非但不显突兀，反而为润玉清俊的侧颜添上了一抹非人的、纯净的神性。而那银白流光的龙尾……更是超乎他想象的美丽。那是一种冰冷而圣洁、柔韧而强大的美丽，与火焰的炽热辉煌截然不同，却同样动人心魄。
他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几步，来到池边，蹲下身。他的目光紧紧锁住那对犄角和水中若隐若现的龙尾，墨黑的瞳仁深处，仿佛有熔金般的暖色在缓缓流转，那是他情绪罕见波动的标志。
“润玉哥哥，”凤罂的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我能……碰碰它们吗？”
润玉身体一颤，诧异地睁开眼，回头看向凤罂。他预想过很多反应，唯独没有这种……近乎着迷的专注与请求。凤罂的眼神清澈见底，没有恐惧，没有厌恶，只有纯粹的好奇与一种他看不懂的、深沉的欣赏。
犹豫了一下，润玉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又将头转回去，耳根却悄悄红了。
得到允许，凤罂伸出手指，动作轻缓地触碰上那支离他较近的水蓝色小犄角。触感冰凉光滑，如玉如晶，内里似乎有温润的水灵之力静静流淌。他小心地沿着犄角优美的弧度抚摸了一下，感受到润玉因这触碰而轻轻一颤。
“很漂亮。”凤罂低声说，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仿佛在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
润玉的心像是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一股陌生的暖流涌上，冲散了些许寒意与自卑。
接着，凤罂的目光又落回水中那条美丽的银白龙尾上。“润玉哥哥，把尾巴……伸过来些，让我看看，可好？”他的要求直接而坦然，带着一种孩子气般的研究兴趣，冲淡了可能存在的暧昧尴尬。
润玉抿了抿唇，依言将龙尾的末端小心地抬起一些，露出水面，搁在池边的光滑白石上。水珠顺着珍珠般光泽的鳞片滚落，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凤罂伸出手，这次是整个手掌，轻轻覆上了那冰凉细腻的龙尾。鳞片坚硬而光滑，排列紧密，缝隙间似乎有微弱的灵力流转。他顺着鳞片生长的方向，小心翼翼地抚摸，从较粗的尾根附近，慢慢滑向更纤细、尾鳍近乎透明的末端。指尖传来的是不同于羽毛柔软、火焰温暖的独特触感，冰凉柔韧，蕴含着沉静的水的力量。
他摸得很仔细，很专注，仿佛在鉴赏一件绝世珍宝。而润玉，起初全身僵硬，但随着凤罂轻柔而充满好奇的抚摸，那动作中没有丝毫狎昵或恐惧，只有纯粹的探索与接纳，他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龙尾被触碰的感觉很奇异，有些痒，有些麻，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全然接纳、甚至是被珍视的安心感。这是他从未有过的体验。
凤罂抚摸着那流光溢彩的鳞片，指尖传来阵阵凉意，却奇异地让他感到一种平静的喜悦。他抬起头，看向润玉泛红的侧脸和那对微微抖动的蓝色小角，忽然很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容极淡，却真实地漾在眼底。
“凉凉的，很舒服。”他评价道，像是在分享一个有趣的发现，“而且，真的很好看，润玉。比我见过的任何宝石珠玉，都要好看。”
润玉终于彻底转回头，对上凤罂的目光。在那双总是沉静如渊的眸子里，他此刻只看到了坦诚的欣赏与暖意。一直紧绷的心弦，似乎在这一刻，被这温柔的触碰与直白的赞美，轻轻拨动了。一种混合着释然、羞涩与难以言喻的欢欣的情绪，悄悄漫上心头。
瑶池水波荡漾，莲香幽幽。在这僻静一隅，龙尾轻摆，凤眸含笑。某些深埋的隔阂与自卑，在这奇异而宁静的接触中，悄然冰释。真形初露，窥见的不仅是形态，更是彼此心中那份日益深厚、超越表象的信任与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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