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砚策马奔出苏州城时，东方已泛起鱼肚白。晨雾如纱，将官道两侧的杨柳染成一片朦胧，马蹄踏过带露的青草，溅起细碎的水珠。他回头望了一眼沉睡的城池，寒山寺的方向仍有青烟袅袅，昨夜的火光仿佛还在眼底燃烧。
“大人，真不等赵将军备齐车马？”侍卫小李牵着马跟在身后，气喘吁吁地问道。他怀里揣着那枚龙形玉佩，锦盒的棱角硌得肋骨生疼。
王砚勒住缰绳，指尖在微凉的马鞍上轻轻敲击：“等不得。和亲王的事，多耽搁一刻便多一分变数。”他望着通往京城的路，晨光正顺着地平线漫上来，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你带两人先回府衙，把苏天龙案的卷宗抄录三份，一份送江宁巡抚，一份呈刑部，最后一份……设法交到军机处章京手里。”
“那大人您……”
“我自有法子进畅春园。”王砚从怀中摸出一块腰牌递给小李，“凭这个，巡抚衙门会给你调快马。记住，卷宗里关于影阁和龙形刺青的部分，用朱笔标出。”
小李接过腰牌，见上面刻着“密奏”二字，知道事关重大，忙躬身应道：“属下明白！”
待小李带人折返，王砚才翻身上马。他没有选择官道，而是拐进了一条通往运河码头的岔路。晨光穿透雾气，在水面洒下碎金般的波光，几艘漕船正缓缓驶离码头，船工的号子声在晨雾中悠悠荡开。
“客官要搭船？”一个戴着斗笠的艄公正蹲在船头补网，见王砚牵着马走来，抬头问道。他的声音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
王砚点头：“去通州，最快多久能到？”
“漕船慢，得半个月。”艄公吐出嘴里的草茎，指了指岸边一艘挂着“飞鱼旗”的乌篷船，“那是水帮的快船，顺流而下，七日便能到天津卫。就是……”他压低声音，“船家性子烈，不爱载官差。”
王砚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那船果然与众不同，船身狭长如剑，船帆是少见的黑色油布，船头立着个穿靛蓝短打的汉子，正用一块麂皮擦拭腰间的弯刀，刀鞘上镶嵌着七颗铜钉，在晨光中闪着冷光。
“多谢指路。”王砚解下腰间的玉佩——那是块普通的和田玉，并非和亲王那枚——抛给艄公，“茶钱。”
艄公接住玉佩掂量了一下，眉开眼笑地拱拱手：“客官好眼力！”
王砚牵着马走到乌篷船边时，那短打汉子抬了抬眼皮，目光在他腰间的佩刀上一扫而过：“官爷要坐船？”
“借船一用，酬劳加倍。”王砚从钱袋里摸出一锭银子，“七日到天津卫。”
汉子瞥了眼银子，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我沈七的船，不载戴顶子的。”他将弯刀插进鞘中，转身就要进船舱。
“影阁的人，也不载吗？”王砚的声音不高，却让沈七的脚步顿住了。
沈七猛地回头，眼中寒光乍现：“你说什么？”
“上个月苏州码头，影阁劫了广州商船的货箱。”王砚盯着他的眼睛，“那箱‘钟表零件’，现在在哪？”
沈七的手悄然按在刀柄上，指节微微发白：“客官认错人了。”
“我还知道，那箱东西里根本不是锡器。”王砚向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是西洋传教士带来的硫磺，足足三百斤。影阁劫走后，转手卖给了苏州漕帮。”
沈七的喉结动了动，忽然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看来是道上的朋友。上船吧，这锭银子够买半条船了。”
船行第三日，王砚正坐在船头翻看从苏天龙山寨搜来的账册，忽然听到沈七在舱内骂了句脏话。他掀帘进去，见沈七正对着一张海图发愣，图上用朱砂画着个圈，旁边写着“狼山”二字。
“怎么了？”
“前面过不去了。”沈七指着海图，“狼山那帮水匪，昨夜劫了漕运总局的船，现在把运河堵了，说是要朝廷拿五千两银子赎人。”
王砚皱眉：“水匪？敢动漕运总局的船？”
“领头的叫张老三，原是漕帮的舵主，去年被革了职，就带着三十多个弟兄占了狼山。”沈七啐了口唾沫，“这帮孙子疯了，漕运船都敢碰。”
王砚走到舱外，果然见前方水面上漂着几艘被凿沉的货船，将河道堵得只剩一条窄缝。岸边的芦苇荡里隐约能看到人影，旗帜上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狼头。
“船上有多少官差？”
“听说是漕运总局的巡检带着二十个兵丁。”沈七递过来一副望远镜，“您看，那艘最大的漕船上，有人被捆在桅杆上。”
王砚透过望远镜望去，只见桅杆上绑着个穿官服的中年人，胸前的补子是孔雀纹，竟是位五品巡检。几个水匪正拿着鞭子抽打他，周围的芦苇荡里不时传来惨叫声。
“不能等。”王砚放下望远镜，“再耽搁，船上的人怕是活不成了。”
沈七挠挠头：“可咱们就两个人，他们有三十多号，还有土炮。”他指了指狼山山腰，那里隐约能看到黑黝黝的炮口。
王砚望向岸边的芦苇荡，忽然笑了：“三十人，正好一锅端。”
他让沈七将船泊在一处隐蔽的河湾，自己换上一身粗布短打，腰间别了把匕首。沈七见他要独自上岸，忙递过来一把牛角弓：“这弓射程远，箭头淬了麻药。”
“多谢。”王砚接过弓，又从船上搬了块船板，“等会儿听到三声鸟叫，你就把船往漕船那边开，尽量制造动静。”
沈七点头：“放心，我这船的速度，他们的土炮打不着。”
王砚提着船板钻进芦苇荡时，正午的太阳正毒，芦苇叶上的尖刺划破了胳膊，火辣辣地疼。他顺着河道边缘潜行，很快就摸到了狼山脚下。山坳里搭着几间草棚，几个水匪正围着一口大锅喝酒，锅里炖着不知什么肉，香气混着酒气飘过来。
“大哥说了，等拿到银子，就把那巡检剁了喂狗！”一个络腮胡大汉举着酒葫芦嚷嚷道。
“还是大哥厉害，敢动漕运总局的船，这要是在以前，想都不敢想。”另一个瘦猴似的汉子附和道，“听说苏州那边出事了？苏天龙让人给端了？”
络腮胡灌了口酒：“管他娘的苏天龙，咱们拿了银子就去扬州快活。影阁的人都保不住他，可见是没什么能耐。”
王砚屏住呼吸，悄悄绕到草棚后面。草棚里堆着不少麻袋，上面印着“漕运总局”的字样，显然是刚劫的漕粮。他摸出匕首，割开一个麻袋，里面的大米哗哗地流了出来。
“谁？”络腮胡猛地回头，看到王砚的身影，抄起身边的鬼头刀就冲了过来，“哪来的毛贼，敢动爷爷的东西！”
王砚不慌不忙，侧身躲过刀锋，手中的船板横扫过去，正打在络腮胡的膝盖上。只听“咔嚓”一声脆响，络腮胡惨叫着跪倒在地，王砚顺势一脚踹在他胸口，将他踹进草棚。
其他几个水匪见状，纷纷抄起兵器围上来。王砚将船板舞得如车轮一般，左挡右格，那些刀斧砍在船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瞅准一个空档，将船板猛地掷出，砸中瘦猴的面门，随即抽出腰间的匕首，一个箭步冲到草棚边，抓起一把火折子点燃了旁边的油布。
“着火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水匪们顿时乱了阵脚。王砚趁机拉满牛角弓，一箭射倒冲在最前面的汉子，那汉子哼都没哼一声就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
山坳里的骚动很快惊动了山上的人。张老三提着一把朴刀，带着十几个水匪冲了下来：“妈的，哪个不长眼的敢搅老子的好事！”
王砚见时机差不多了，吹了声响亮的口哨，声音酷似鹧鸪叫。连吹三声后，河面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船桨声，沈七的乌篷船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来，直逼被劫持的漕船。
“不好，是援兵！”张老三脸色一变，“快，把土炮推出来！”
两个水匪连忙去推山腰的土炮，王砚眼疾手快，拉弓搭箭，一箭射穿了其中一个水匪的手腕。另一个水匪吓得手一抖，土炮“轰隆”一声炸了膛，碎石和铁砂飞得到处都是。
趁着水匪们慌乱之际，王砚如狸猫般窜到草棚顶上，从怀里摸出几颗烟雾弹——那是他从影阁黑衣人身上搜来的——用力掷向人群。白色的烟雾瞬间弥漫开来，水匪们咳嗽着互相踩踏，惨叫声此起彼伏。
“都别动！”王砚站在草棚顶上大喝一声，“朝廷大军已到，放下兵器者免死！”
烟雾中，水匪们不知来了多少官兵，吓得纷纷扔掉兵器。张老三不甘心，挥舞着朴刀想冲过来，却被沈七从船上射出的一箭钉在肩膀上，“噗通”一声倒在地上。
等到烟雾散去，王砚才发现，所谓的“三十盗匪”，大多是些面黄肌瘦的汉子，手里的兵器不是锈迹斑斑的刀斧，就是削尖的木棍。只有张老三和那几个头目，穿着还算整齐。
“解开巡检大人。”王砚跳下草棚，对一个吓得瑟瑟发抖的水匪说道。
那水匪连忙跑到漕船上，解开了桅杆上的巡检。巡检被捆了一夜，早已脱力，瘫在甲板上大口喘着气，看到王砚，挣扎着要行礼：“多……多谢大人相救……”
“不必多礼。”王砚扶起他，“清点人数，看看有没有伤亡。”
巡检摆摆手：“弟兄们都被捆着，倒是没伤着。就是……漕粮被他们搬了不少。”
王砚看向那些麻袋，忽然注意到其中一个麻袋的缝隙里，露出一点黑色的布料。他走过去解开麻袋，里面装的根本不是粮食，而是几十套黑色夜行衣，衣领上绣着个模糊的“影”字。
“这是……”巡检也凑了过来，脸色顿时变了，“影阁的衣服？”
王砚拿起一套夜行衣翻看，发现衣角处有个不起眼的针脚，拆开一看，里面竟缝着一小块羊皮，上面用朱砂画着个符号，和苏天龙掌心的龙形刺青有几分相似，只是线条更简单些。
“张老三在哪？”王砚沉声问道。
两个兵丁拖着被捆得结结实实的张老三走了过来。张老三肩膀上的箭伤还在流血，脸色惨白如纸，却依旧梗着脖子：“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别想从我嘴里套话！”
王砚蹲下身，将那块羊皮扔到他面前：“认识这个吗？”
张老三看到羊皮上的符号，瞳孔猛地一缩，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影阁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劫漕运船？”王砚盯着他的眼睛，“是为了拖延时间，还是为了把水搅浑？”
张老三紧咬着牙，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嘴角溢出一丝黑血。王砚心中一惊，连忙去探他的鼻息，却发现已经没了气息。
“又是毒！”巡检惊呼道，“和苏天龙一样！”
王砚掰开张老三的嘴，果然在他后槽牙里发现了一个细小的蜡丸，蜡丸已经破裂，散发出淡淡的杏仁味。
“是氰化物。”王砚站起身，望着狼山深处，“看来影阁的手，比我们想的伸得更长。”
沈七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个账本：“大人，在张老三的草棚里找到的。”
王砚翻开账本，上面记录着每一笔交易，大多是些粮食和兵器的往来。但在最后几页，却出现了一些奇怪的数字：“三月初七，收西洋铁料五十斤”“四月初二，付银二百两，购硫磺十斤”“五月十五，影阁来人，取走‘零件’一箱”。
“零件……”王砚想起广州商船丢失的那箱东西，“沈七，你知道狼山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沈七想了想：“听说后山有个废弃的矿洞，以前是采铁矿的，后来塌了就没人去了。”
王砚立刻对兵丁们下令：“跟我去后山！”
狼山后山果然有个黑黝黝的洞口，洞口被藤蔓遮掩着，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王砚让兵丁点燃火把，带头走了进去。矿洞很深，空气中弥漫着硫磺和铁锈的味道，脚下不时能踢到些碎石。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前方忽然出现一点火光。王砚示意众人停下，自己悄悄摸了过去。只见矿洞深处有个宽敞的石室，几个穿着影阁夜行衣的人正围着一个火炉忙碌，火炉上放着个坩埚，里面的液体翻滚着，发出刺鼻的气味。
“快了，再有半个时辰，这批‘货’就能成了。”一个高个子黑衣人说道。
“等送到京城，大人定会重重有赏。”另一个矮胖子附和道，“到时候，咱们也能脱离影阁，过几天好日子。”
高个子冷笑一声：“你以为和亲王是那么好伺候的？这事成了，咱们要么飞黄腾达，要么……”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王砚心中一动，正要下令动手，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他回头一看，只见沈七不知何时跟了过来，手里的弯刀闪着寒光。
“你……”
沈七咧嘴一笑，笑容里却没有半分暖意：“王大人，对不住了。这矿洞里的东西，不能让你带走。”
王砚握紧腰间的佩刀：“你也是影阁的人？”
“曾经是。”沈七的眼神暗了下来，“直到他们杀了我弟弟。”他指向石室里的矮胖子，“那混蛋，亲手把我弟弟推下了矿洞。”
话音未落，他已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弯刀直劈矮胖子的后心。矮胖子惨叫一声，倒在血泊中。其他黑衣人见状，纷纷抄起家伙围上来。
王砚立刻带人冲上去支援。矿洞里顿时刀光剑影，火把的光芒忽明忽暗，将众人的影子投射在石壁上，如同鬼魅般扭曲舞动。
沈七的弯刀使得极快，刀光如匹练般穿梭在黑衣人中间，每一刀都直奔要害。王砚则更擅长大开大合的刀法，佩刀挥舞间，石屑飞溅，逼得黑衣人不敢近身。
不到半个时辰，石室里的黑衣人就被悉数制服。王砚走到火炉边，只见坩埚里的液体已经凝固成银白色的块状，表面还在冒着热气。
“这是什么？”巡检好奇地用刀戳了戳。
“是铅弹。”王砚拿起一块掂量了一下，“而且是西洋火枪用的铅弹。”他看向被捆住的高个子黑衣人，“和亲王让你们在这里造铅弹？”
高个子紧闭着嘴，忽然猛地撞向火炉。王砚眼疾手快，一脚将他踹开。高个子重重地摔在地上，嘴角溢出黑血，和张老三一样，也是咬碎了后槽牙里的蜡丸。
“大人，快看这个！”一个兵丁在角落里喊道。
王砚走过去，只见那里藏着一个木箱，里面装着十几支西洋火枪，枪管上刻着复杂的花纹，枪口还冒着淡淡的青烟，显然是刚用过不久。
“和亲王要这些火枪做什么？”巡检倒吸一口凉气，“他一个王爷，要兵器有何用？”
王砚没有回答，他拿起一支火枪，仔细查看枪管上的花纹，忽然发现花纹中间藏着一个微小的符号——正是那个龙形刺青的简化版。
“沈七，”王砚转身看向正在包扎伤口的沈七，“你知道和亲王在京城的私宅在哪吗？”
沈七摇头：“影阁的规矩，不该问的不问。不过我听说，他在海淀有个园子，平时不让外人靠近。”
“海淀……”王砚想起畅春园就在海淀，“离畅春园多远？”
“隔着三条街。”沈七的脸色变了，“大人，您不会是想……”
“有些事，必须查清楚。”王砚将火枪放回木箱，“沈七，帮我个忙，送我到天津卫。剩下的路，我自己走。”
沈七看着他，忽然明白了什么，立刻安排王砚前往天津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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