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文若懵了。
他满腔的雷霆之怒，那些准备好的、足以让金石泣血的谏言，尽数卡在了喉咙里，化作了巨大的、荒谬的困惑。
联弱抗强？
这是兵法权谋之术，是朝堂制衡之道！
皇后娘娘，竟在这乌烟瘴气的牌桌上，问他这个？
见裴文若呆立当场，萧婉仪仍是一脸平静。
她微微偏头，看向一旁的华嫣然。
那眼神，仿佛在说：教教他。
华嫣然心中本就不耐，此刻得了皇后的示意，更是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蔑。
她瞥了一眼这位须发皆白、官居一品的当朝丞相，那眼神，就像在看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乡野村夫。
“裴相，”她声音娇媚，话语却带着刺，“此戏名为‘忘忧牌’，玩法简单。”
“牌分三色······”
她用最简洁的语言，如同教导三岁孩童般，飞快地将最基础的规则说了一遍。
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
一种“你这门外汉听不懂也无妨，本宫只是走个过场”的傲慢。
裴文若一张老脸，瞬间涨得通红。
他堂堂三代帝师，大晏文官之首，竟在此地，被一个后宫妃嫔如此轻慢地“教导”！
简直是奇耻大辱！
他倒要看看，这所谓的“联弱抗强”，究竟是如何在这荒唐戏码中体现的！
他强压怒火，带着审视与挑剔的目光，死死盯住了牌局。
“请吧。”
萧婉仪淡淡地开口。
牌局，重新开始。
裴文若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他很快便看清了局势。
华贵妃牌势极盛，她面前摆出的“碰”牌，气势咄咄逼人，显然是在做一把大牌。
而娴妃苏清月，则愁眉苦脸，打出的牌杂乱无章，一看就是手气最差的那个。
局势，已然明朗。
就在此时，轮到皇后摸牌。
裴文若看得分明，皇后摸牌后，只是顿了一下，随即，她拿起一张牌，打了出去。
是一张“五万”。
而在她打出这张牌之前，她自己的面前，已经有了一副“五万”的刻子！
她拆掉了自己已经成型的精锐部队！
这是自断一臂！
裴文若的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
“和了！”
一声清脆又带着惊喜的呼喊响起。
是娴妃苏清月！
她将自己的牌轻轻推倒，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喜悦。
她和的牌很小，但她确确实实是和了。
而她听的，恰恰就是皇后打出的那张“五万”！
随着娴妃的和牌，这一局，戛然而止。
华贵妃那即将成型的大牌，瞬间成了废牌。
她气得柳眉倒竖，银牙紧咬，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恨恨地将牌推倒。
胜负已分。
裴文若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这才彻底明白了，皇后刚才那匪夷所思的行为！
她主动放弃了自己的优势！
她牺牲了自己即将胜利的可能！
她用自己的“败”，去扶持了最弱的娴妃，从而精准地、无可辩驳地，阻止了最强者的胜利！
“联弱……抗强……”
皇后之前那句云淡风轻的问话，此刻又浮现在他脑海中。
作为一名在朝堂中浸淫了数十年的顶级政客，裴文若几乎是在瞬间，就触类旁通！
朝堂之上，不也正是如此？！
当某派势力一家独大，即将威胁到皇权稳固之时，帝王便会不动声色地扶持其他弱小派系，与之抗衡，形成新的平衡！
牺牲局部，保全大局！
以退为进，掌控全局！
他眼前的这张小小的四方牌桌，在这一刻，仿佛无限扩大，变成了一张微缩的、动态的、活生生的……朝堂地图！
裴文若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
他终于“明白”了！
陛下！
陛下创造此物，根本不是为了玩乐！
他是在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活沙盘”，向这些身处深宫、不闻政事的妃嫔们，传授最深奥的帝王之术！制衡之道！
不！
不！
还不仅仅是如此！
裴文若的脑中，无数的念头在疯狂地碰撞。
“这四方牌桌……象征我大晏天下四方！”
“这砌起的长城牌墙，象征我大晏坚不可摧的边防！”
他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些花花绿绿的牌面。
“这牌共一百四十四张，象征天下万民与万物！”
“万、筒、条，是为农、工、商！此乃国之基石！”
“东、南、西、北风，是为四方节气，天时也！”
“中、发、白……是为中庸之道、发展之道、清白之道！此乃为官之德！”
他的声音开始颤抖，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起手牌有好有坏，正如人生来各异，此为‘天命’！”
“但如何审时度势，将一手烂牌打好，甚至达成最终的‘人和’，此乃‘君子之志’！陛下是想告诉我们，天命不可违，但人事尚可为啊！”
“何时该‘吃’，何时该‘碰’，是为‘审时度势’！”
“何时该拆牌弃和，是为‘断腕之勇’！”
“何时为弱者点一小炮，以阻强者，是为‘牺牲小我，顾全大局’！”
裴文若越说越激动，浑身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
这哪里是游戏？
这分明是陛下将治国、用兵、权谋、为人之道，尽数融入了这方寸之间！
他将如此深奥的大道，化作了连妇孺都能上手的牌戏，让她们在所谓的“玩乐”中，于无形之间，领悟治国平天下的精髓！
这是何等恐怖的教化手段！
这是何等超凡的圣人境界！
大道至简！
教化无形！
“老臣……今日，再受圣人一课！”
想通此节，裴文若只觉得天旋地转，一股极致的震撼与无边的羞愧，瞬间淹没了他的理智。
他踉跄地后退两步，猛地转身。
不是对着皇后，也不是对着任何人。
而是朝着养心殿的方向，朝着那个他曾经以为在“玩物丧志”的男人所在的方向。
“噗通”一声！
这位年过半百、脊梁挺了一辈子的当朝丞相，行了一个最标准、最虔诚的五体投地大礼！
永华宫内，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得呆立当场。
然后，她们便听到，这位大晏的百官之首，用一种带着哭腔的、因极致激动而颤抖的声音，仰天悲呼：
“陛下！圣人也！”
“老臣愚钝！老臣鼠目寸光！竟险些误解了您的惊天布局！”
“今日方知，您的一片苦心啊！！！”
这泣血般的呼喊，在华丽的宫殿中回荡不休。
皇后萧婉仪，呆住了。
贵妃华嫣然，呆住了。
娴妃苏清月，也呆住了。
她们看着拜伏在地、老泪纵横的裴文若，再回想他刚才那番振聋发聩的“解读”，心中同时掀起了滔天巨浪。
原来……是这样？
原来，这才是陛下真正的……深意？
一瞬间，她们三人，以及殿内所有的妃嫔宫人，全都齐刷刷地，用一种看神明、看信仰、看天上谪仙般的眼神，望向了养心殿的方向。
那眼神里，是敬畏、是狂热，是彻彻底底的……拜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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