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罕坝的深秋，寒意已深入骨髓。
天空是洗不净的铅灰色，压着层层叠叠、失了翠色的山峦。风不再是凉爽，而是带着刮脸的力度，卷起枯黄的草屑、沙尘和最早一批脱离枝头的落叶，在林间空地上打着旋儿。绿色几乎褪尽，剩下的是大片枯黄、赭石与墨绿针叶交织的、沉郁的调子。
在一处避风的山坳里，那座临时营地显得格外刺眼。五辆蒙着厚重帆布的卡车停在压平的空地上，轮胎上沾满泥泞。
几顶军用帐篷牢牢钉在变得坚硬的土地上，帐篷布被风吹得哗啦作响。这里是松野副官亲自督阵的“特别物资采集点”。
松野穿着笔挺的军官大衣，即便在山里，风纪扣也一丝不苟。他站在帐篷外，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冷静地扫视着整个作业区。手中拿着一份清单，正听取工兵中尉的报告。
“今日计划砍伐落叶松二十根，云杉十五根，规格必须符合要求……” 工兵中尉语速很快，“但三号区遇到一片难啃的老树盘根，还有局部的碎石带，清理进度受阻。”
松野的视线投向作业区。
那里，油锯刺耳的咆哮声、斧头沉重而单调的砍斫声、监工用生硬中文的呵斥与催促声，以及民夫们粗重的喘息和偶尔因力竭或受伤发出的闷哼，混杂在一起，撞击着秋日清冷的空气。
被放倒的大树发出“嘎吱”的悲鸣，轰然倒地时，扬起一片枯叶和尘土。空气中弥漫着新鲜木屑的苦涩气味和淡淡的机油味。
“进度不容拖延。” 松野收回目光，语气没有起伏，“老树盘根，用炸药分段处理。碎石带，加派人手，今天必须清理出来。冰封期前，第一阶段采集量必须完成。”
“嗨依！” 工兵中尉顿首，“只是爆破需要格外小心警戒，而且对木材完整度……”
“以规格和进度为优先。轻微损毁可以接受。” 松野打断他，话语简洁，“警戒范围扩大。我不希望有任何不必要的视线，关注这里。”
“明白！”
松野随后详细询问了木材的初步加工、临时堆放场的排水，以及那条在林中秘密开辟、通往山外转运点的土路维护情况。
他甚至走到堆放原木的地方，用戴着手套的手拂去一根木头上的枯叶和泥土，仔细查看截面的纹理和年轮，确认是否符合那份苛刻的清单要求。
回到兼作指挥部的帐篷，里面生着一个小火炉，驱散了些许寒意。他摘下眼镜擦拭，目光落在军事地图上。
黑山嘴、韭菜沟大致区域、以及他们所在的伐木点，都被精确标注。他的手指划过从伐木点延伸出去的、代表秘密运输路线的虚线。
长谷川中佐的命令清晰而紧迫：利用秋末相对干燥、游击队活动或许因严寒将至而有所收缩的窗口期，最大限度获取特定规格的优质木材。
这些木材的最终去向，松野所知仅限于一个代号“青峦”的高级别项目，据说需要巨量的结构用材。此项任务的优先级，甚至暂时超过了对冯立仁部的直接军事压力。
因此，他对近在咫尺的矢村部队也只是模糊地通报“执行物资收集任务”，细节一概模糊。他清楚矢村的疑虑和可能的不满，但这不在考量范围内。
松野他只需要确保这山坳里的斧锯声、油锯声，能严格按照计划表的时间节点响下去，直到运走最后一根达标的上好原木。
帐篷外，砍伐的噪音持续不断。松野端起已经微凉的茶杯。他面无表情地听着外面的喧嚣，偶尔会瞥向帐篷门帘缝隙外那莽莽的、色彩沉郁的秋日山林。
在这片充满未知与敌意的土地上，执行如此隐秘且重要的任务，一丝极淡的、属于理性计算范畴内的审慎，如同缝隙里钻入的冷风，萦绕不散，但这丝毫不会影响他的执行。
承德街头的风，似乎比围场更硬、更冷，卷着关外带来的沙尘，扑打着“祥瑞茶馆”掉了漆的木格门。
茶馆里，热气混着劣质烟草的味道，人声不高，却嗡嗡地聚着些茶客。话题，不知怎的，就绕到了南边围场县。
“听说了么？南边，围场那块儿，前阵子可不太平。”一个穿着旧棉袍、戴着小帽的老者，捧着粗瓷茶碗，眯着眼，像是自言自语，声音却刚好能让旁边几张桌子的人听见。
他对面一个穿着半旧中山装、像是小职员模样的人立刻接上了话茬，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嗓门：“王老先生，您也听说了？我有个表亲在围场做点小买卖，前儿捎信来，说……坝上动了枪炮，响动不小！”
旁边一个卖零碎针线的小贩凑了过来，脸上带着打听消息的精明：“动静大？是……是‘北边’打过来了，还是……‘山里那些人’又闹大了？”他没敢提具体名号。
“不像是老毛子，”那小职员摇摇头，声音更低了，“听我那表亲信里含糊其辞，说是……皇军和保安队，在坝上跟人交了火，好像……还没占到便宜。” 他最后几个字几乎含在嘴里，但周围的人却都听清了。
“保安队？”另一个茶客嗤笑一声，带着不屑，“就龙千伦手下那帮货色，欺压百姓是能手，真动起手来，怕是比兔子跑得还快！”
“嘘！慎言！” 王老先生赶紧抬手制止，警惕地看了看门口，“隔墙有耳。”
众人一时噤声，各自低头喝茶，但眼神里的交流却更多了。
那小贩却又忍不住，用气声问道：“那……后来呢？龙千伦怎么样了？还有那个新蹿起来的‘草上飞’？”
小职员犹豫了一下，似乎在回忆表信的内容：“龙千伦好像是回了城，但具体……说不清。至于‘草上飞’杜雄，信里就提了一嘴，说……好像‘没了’，怎么没的，没说。”
“没了？” 小贩眼睛一亮，随即又掩饰般地低下头，搓着手，“那种悍匪，没了也好，少祸害人。”
王老先生慢悠悠地呷了口茶，浑浊的眼睛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幽幽道：“这世道，城头变幻大王旗。今日你唱罢，明日我登场。只是苦了咱们这些升斗小民……” 他叹了口气，“不管谁跟谁打，粮价又该涨喽。”
这话说到了众人的痛处，茶馆里一时弥漫起一种更沉重的气氛。担忧、猜测、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以及更深重的对生计的忧虑，交织在袅袅的水汽和压抑的交谈声中。
消息像水面的涟漪，从围场慢慢扩散到承德，在茶馆、在街角、在寻常百姓的窃窃私语里传递、变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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