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笃、笃。
声音不大，在寂静的傍晚却格外清晰，带着一种犹疑和沉重。
“这么晚了，谁啊？”谷雨放下碗，疑惑地嘀咕了一句，起身朝院门走去，“来啦！”
小满和娘也停了筷子，望向门口。油灯的光只能照到门口一小片地方。
谷雨拉开门闩，吱呀一声推开半边院门。门外昏暗的光线下，站着一个人影。
谷雨脸上的笑容还未完全褪去，就那样僵在了嘴角。他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眼睛瞪得溜圆，满是难以置信的惊愕。
“谷雨？”小满心里咯噔一下，站起身。
门口的身影往前挪了一步，半边身子探进了油灯昏黄的光圈里。
那是一个年轻的妇人，身形瘦削得厉害，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沾着明显污渍的粗布衣裙。
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破旧襁褓裹着的婴儿，肩上斜挎着一个瘪瘪的、打着补丁的粗布囊。最刺眼的，是她那张脸——曾经在村里也算得上清秀爽利的脸庞，此刻苍白憔悴，布满泪痕，眼睛红肿得像熟透的桃子，下唇被咬出了深深的血印子，凌乱的发丝粘在汗湿的额角和脸颊。
“大……大姐？”谷雨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变调的颤抖。
灶屋里死一般的寂静。小满和娘像被钉在了原地，手里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桌上。
站在门口，抱着孩子，泪痕未干，形容枯槁的妇人，正是嫁出去一年有余的大姐——惊蛰。
那个从小要强、性子像火炭一样一点就着、认准了路十头牛也拉不回的惊蛰！那个当初娘说“这脾性嫁过去怕要吃亏”，她却梗着脖子说“他待我好，我自然待他好，谁敢给我气受”的惊蛰！
“娘……小满……”惊蛰的嘴唇哆嗦着，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刚吐出两个字，眼泪又像断了线的珠子，汹涌地滚落下来，砸在怀中婴儿的襁褓上。
娘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带倒了身后的矮凳，哐当一声响。她几步冲到门口，一把将惊蛰和那个无声无息的孩子紧紧搂进怀里，手臂都在发抖。小满也赶紧上前，接过惊蛰肩上那个轻飘飘的布囊，入手只觉得一片冰凉。
“进来！快进来！”娘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慌乱和心痛，半扶半抱地把惊蛰母女弄进堂屋。
油灯下，惊蛰的模样更是触目惊心。她坐下时，袖口滑落，露出的半截小臂上，赫然印着几道青紫的淤痕！怀里的婴儿似乎感受到了不安，发出细微得像猫叫般的嘤咛。
娘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嘴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小满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惊蛰……这……这是怎么回事？孩子……”娘的声音压得极低，像绷紧的弓弦。
惊蛰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她死死咬着下唇，似乎想忍住，最终还是崩溃般地哭出声来，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在小小的灶屋里回荡，让人心碎。
“他……他变了……”惊蛰的声音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血沫，“娘……我对不住您……当初……当初是我瞎了眼……”
她断断续续地诉说着，泪水混着汗水，在她苍白的脸上肆意流淌。
“刚成亲那会儿……是好的……他……他连水缸都舍不得让我挑满……说怕累着我……”惊蛰的眼神空洞地望着跳跃的灯焰，仿佛在看着遥远的、已经破碎的幻影，“后来……后来不知怎么……跟着镇上那帮闲汉……学会了喝酒……起初只是喝多了倒头就睡……再后来……输了钱……回家……回家就摔东西……骂人……”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身体缩了一下，仿佛那无形的拳头又落在了身上：“我……我管他……劝他……他就……就动手……”她下意识地护住了手臂上的淤青，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婆母……婆母只怨我……怨我没用……管不住男人……怨我没出息……不能给家里添进项……”
“他……他以前不是这样的……”惊蛰抬起泪眼，绝望地看着娘和小满，眼中是彻骨的痛楚和难以置信，“他以前……明明那么好……怎么会变成这样……像个恶鬼……”她紧紧抱住怀里的孩子，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浮木，“我实在……实在熬不下去了……再待下去……我怕……我怕连妞儿都……”
她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把脸深深埋进婴儿细弱的颈窝，瘦削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无声的悲鸣。
灶屋里只剩下惊蛰压抑的哭泣声、婴儿细弱的呼吸声，以及油灯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小满只觉得胸口堵得发慌，像压了一块冰冷的巨石。她看着大姐手臂上的淤青，看着她憔悴绝望的脸，想着记忆中那个爽利要强的大姐，再看看娘铁青的脸色和紧握得指节发白的拳头，一股混杂着愤怒、心疼和无力的寒意弥漫开来。
娘沉默了很久，久到惊蛰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她伸出手，不是去擦惊蛰的眼泪，而是轻轻地、极其缓慢地，抚摸着惊蛰怀里那个熟睡婴儿稀疏柔软的胎发。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
“回来了就好。”娘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像淬了火的铁，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妞儿……是叫妞儿吧？沈家的妞儿，回家了。”
她抬起眼，目光扫过惊蛰手臂上的伤，扫过她红肿的眼睛，最后定定地看着她，那眼神不再是单纯的痛心，而是沉淀出一种近乎冷酷的坚毅：“惊蛰，你给我记住，从今往后，这里就是你的家。我沈家的女儿，不是让人糟践的！”
她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合离？那是后话。眼下，他敢来——”
娘的目光转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那里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只有新插的刺篱笆在风中发出低沉的呜咽。
“我沈家的篱笆墙，也不是纸糊的！”
惊蛰抬起泪眼，看着母亲眼中那从未见过的、冰冷而决绝的光芒，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抓住了一根坚硬的浮木。她嘴唇翕动，最终只是更紧地抱住了怀里的孩子，用力地、无声地点了点头。
谷雨默默地起身，走到院门口，将那扇竹篱院门仔细地闩好，又用力推了推，确认结实。他小小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凝重。
小满看着桌上那盆已经凉透、变得越发粘稠的粥，走过去，重新拿起勺子，舀了满满一大碗，端到惊蛰面前。
“姐，先吃饭。”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
惊蛰看着碗里那糊成一团、卖相不佳的粥，眼泪又涌了上来。她颤抖着手接过碗，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地滴落在浑浊的粥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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