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邳城,初春的寒风卷着灰烬和未干透的暗红,吹在脸上带着铁锈般的腥咸。巨大的“止戈”旗在城头猎猎作响,青黑色的旗面映着惨淡的日头,顶端那个熔铸的“仁”字,冰冷坚硬。城楼下,那片曾堆积如山、又被烈焰吞噬了地契的空地,如今被冲刷得只剩下几滩顽固的暗褐和散落的焦黑纸灰。新夯的黄土覆盖其上,却掩不住昨日那场血火交织的惊雷余韵。
刘备站在城楼最高处,深青色的州牧官袍被风吹得紧贴身体,勾勒出清瘦却异常挺拔的轮廓。他腰间悬着那柄名为“止戈”的无鞘短剑,黯淡的剑锋无声吞吐着寒气。目光越过城下新设的流民粥棚,越过远处刚刚插上界桩、等待开垦的荒芜田亩,投向更南方的天际——那里,是曹操的兖州,是即将被血雨腥风彻底点燃的荆州。
“大人!大人!”一个穿着半旧吏服、跑得气喘吁吁的年轻佐吏冲上城楼,脸色煞白,“城东…城东李家坳!李家…李家那个旁支李浑!带着几百个佃户和家丁!占了刚分下去的地!把…把咱们派去的农桑吏给绑了!吊在村口大树上!说…说谁敢动李家的地,就…就扒了谁的皮!”
刘备的眼神骤然一凝!如同冰湖乍裂!沛县王吏的嘴脸,下邳七家豪强临死前的疯狂,瞬间与这“李浑”的名字重叠!新法初行,尸骨未寒,竟还有人敢跳出来,用最野蛮的方式,试图将刚刚松开的枷锁重新套回生民的脖颈!
一股冰冷的、混合着沛县河堤上捣粥的决绝和下邳焚契时烈焰般愤怒的气息,从刘备身上升腾而起!他没有暴怒,没有咆哮,只是缓缓抬起手,指向城楼之下那片刚刚经历了血与火洗礼的空地,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身后肃立的臧霸耳中:
“臧霸。”
“末将在!”如同铁塔般的身影踏前一步,独眼中凶光爆射,甲叶碰撞发出沉闷的金铁之声。沂水河畔的死里逃生和彭城攻坚的血战,早已将他锻造成一柄只知听令、不问缘由的凶刃!
“着你本部铁骑八百,”刘备的声音冰冷,没有一丝波澜,每一个字都像淬过冰,“即刻出发,踏平李家坳。”
“主犯李浑——”
“斩立决!”
“附逆家丁——”
“尽数锁拿,发配辽东矿场!”
“所劫农桑吏——”
“救下!重赏!”
“李家坞堡——”
刘备的目光扫过城下那片被新土覆盖的空地,仿佛又看到了冲天烈焰中飞舞的灰烬:
“付之一炬!”
“孤要这徐州上下——”
他猛地转身,深邃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钉在臧霸那凶悍的脸上:
“再无人——敢阻生民活路!!!”
“诺!!!”臧霸独眼中瞬间燃起狂热的火焰!他重重抱拳,甲叶震响!没有丝毫犹豫,转身便走!沉重的脚步声如同战鼓擂动,迅速消失在城楼阶梯之下。
很快,城下传来战马嘶鸣和铁蹄汇聚的轰鸣!如同黑色的铁流,在臧霸的咆哮声中,朝着城东方向滚滚而去!杀气冲天!
刘备依旧立在城头,寒风吹动他深青的袍角。他望着那远去的铁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仁者之剑开锋,岂能不饮血?下邳的焚契烈火是宣言,李家坳的血火,便是立威的雷霆!这乱世,容不得半分妇人之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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邺城,车骑将军府。檀香的气息也无法驱散空气中弥漫的凝重。巨大的沙盘上,代表荆州的区域被朱砂重重圈出,几面小小的黑色令旗插在襄阳、江夏等关键节点,如同毒蛇的獠牙。
诸葛亮伏在案前,青袍的袖口沾着墨迹,正对着几份摊开的密报和一卷绘制精细的长江水文图,眉头紧锁。朱武捻着胡须,脸色阴沉。吴用的羽扇许久未动。
“蔡瑁、张允水军已完全封锁江陵至夏口江面,大小战船四百余艘,弓弩齐备,巡弋森严。”
“襄阳城内,刘琮继位,蔡氏一族把持军政,大肆清洗刘琦旧部,人心惶惶。”
“江夏黄祖似有异动,与蔡瑁使者往来频繁…”
“荆州使者蒯越,已至府外三日,泣血恳求面见主公,言有刘景升托孤血书…”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投入深潭。荆州,这盘天下棋局中至关重要的腹地,正被曹操的毒牙狠狠咬住,迅速溃烂!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窒息感。
“报——!荆州使者蒯越——撞碑了!!!”
一个传令兵几乎是滚进书房,声音带着巨大的惊恐和哭腔!
诸葛亮、朱武、吴用霍然起身!
将军府外,高耸的“止戈碑”下。
蒯越,这位昔日刘表帐下风度翩翩的谋士,此刻形容枯槁,须发散乱。他穿着一身早已被尘土和汗水浸透的素服,额头鲜血淋漓,正死死抱着冰冷的碑身,身体因剧痛和巨大的悲愤而剧烈颤抖!碑身青黑,顶端那个巨大的“仁”字,被他额头的鲜血染红了一角,显得格外刺目!
“孙车骑——!!!”蒯越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如同杜鹃啼血,凄厉绝望,穿透了府门,直刺入内:
“刘景升托某泣告——!”
“愿以荆州九郡四十二县!百万生民!换孙氏——”
他猛地仰头,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将军府紧闭的朱漆大门,仿佛要将那厚重的门板看穿:
“不!称!帝!!!”
最后三个字,如同耗尽了他所有的生命,嘶哑破碎,带着无尽的哀求与绝望!话音未落,他身体猛地一僵,一口滚烫的鲜血狂喷而出,如同血雨,溅洒在冰冷的“止戈碑”和青石板地面上!身体软软地顺着碑身滑倒,只有那双兀自圆睁、充满血丝的眼睛,依旧死死瞪着将军府的方向!
府门内,死一般的寂静。
诸葛亮、朱武、吴用站在门内的阴影中,看着门外那惨烈的一幕,脸色都极其难看。蒯越以死相谏!刘表托孤血书!这已不是简单的求援,这是用整个荆州和一位老臣的性命,在孙逊称帝的野心前,筑起的一道以死相阻的血肉堤坝!其意决绝,其势惨烈!
书房深处,临窗而立的孙逊缓缓转过身。窗外的天光勾勒出他冷硬的侧脸,深邃的目光如同寒潭,越过众人,投向府门外那染血的石碑和倒毙的身影。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微微抿紧的唇线,透露出内心汹涌的暗流。
称帝?
刘景升用九郡和心腹之死,换他不称帝?
孙逊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嘲讽,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洞察一切的、近乎悲悯的漠然。
他需要的,从来不是那顶染血的冠冕。
他需要的,是能长出万顷嘉禾的——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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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外的风,带着砂砾和未化尽的冰雪,刀子般刮过裸露的皮肤。枯黄的草原一望无际,如同死去的巨兽的皮毛。地平线上,一道黑色的潮线正在急速涌动、扩大!那是鲜卑的骑海!成千上万!如同席卷大地的蝗群!马蹄践踏大地的闷响如同滚雷,由远及近,震得人心头发颤!狼嚎般的呼啸声刺破寒风,充满了嗜血的狂暴!
呼延灼立马于一处低矮的土坡之上,身后是八百名如同铁铸的“铁浮屠”!人马皆披挂厚重的黑色札甲,连战马的面门都覆盖着冰冷的铁面!甲叶在昏暗的天光下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如同八百座沉默的钢铁堡垒。战马不安地打着响鼻,喷出团团白气,铁蹄刨着冻硬的地面。
对面,鲜卑骑兵的先锋已经逼近!他们骑术精湛,人马合一,在奔驰中熟练地挽弓搭箭!锋利的骨箭簇在寒风中闪烁着死亡的幽光!
“放箭——!”鲜卑千夫长的咆哮如同狼嚎!
嗡——!
一片黑压压的箭雨如同飞蝗,带着刺耳的尖啸,撕裂寒风,朝着坡上那沉默的钢铁丛林攒射而来!
叮叮当当!噗噗!
箭矢撞击在“铁浮屠”厚重的札甲上,爆出密集的火星!如同暴雨敲打铁皮屋顶!偶有箭矢从甲叶缝隙射入,也大多被内衬的皮革和锁子甲阻挡,只引起几声沉闷的痛哼和战马轻微的骚动,根本无法造成致命伤害!
鲜卑骑兵眼中闪过一丝惊愕!他们的箭,足以洞穿皮甲,撕裂血肉!可对面这些铁罐头…竟然毫发无损?!
“凿穿他们!”呼延灼的声音如同闷雷,在面甲后响起!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吼——!!!”八百铁浮屠同时发出低沉的咆哮!如同沉睡的巨兽苏醒!
轰隆——!!!
沉重的铁蹄猛然踏下!八百匹披挂重甲的战马开始启动!起初缓慢,如同移动的钢铁山峦,但速度却在惊人的力量推动下迅速提升!沉重的马蹄砸在冻土上,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大地在颤抖!
八百具钢铁堡垒,汇成一道无坚不摧的黑色洪流!带着碾碎一切的气势,朝着汹涌而来的鲜卑骑海,狠狠撞了过去!
没有花哨的骑射!没有灵巧的穿插!
只有最原始、最暴力的——碾压!
轰——!!!!
钢铁与血肉的碰撞!如同两股巨浪迎头相撞!爆发出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声、战马濒死的惨嘶和金属扭曲的刺耳呻吟!
冲在最前方的鲜卑轻骑,如同撞上了一堵移动的钢铁城墙!脆弱的皮甲和血肉之躯在沉重的铁甲和巨大的冲击力面前,如同纸糊的一般!战马被撞得筋断骨折,高高抛飞!骑士如同破麻袋般被卷入铁蹄之下,瞬间被踏成肉泥!
铁浮屠的阵型如同一柄烧红的烙铁,狠狠插入鲜卑骑海之中!所过之处,人仰马翻!血肉横飞!沉重的马蹄无情地践踏着倒地的敌人和战马!鲜卑人灵巧的弯刀砍在厚重的札甲上,只留下浅浅的白痕!他们试图用套索,绳索却被沉重的甲胄轻易崩断!
这是一场不对等的屠杀!是钢铁对血肉的绝对碾压!
鲜卑人的阵型瞬间被冲得七零八落!惊恐的尖叫取代了嗜血的狼嚎!他们引以为傲的骑射和机动,在绝对的力量和防御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散开!散开!用火!用火攻!”鲜卑后阵传来惊恐的嘶吼。
几支裹着油布、熊熊燃烧的火箭歪歪斜斜地射向铁浮屠的阵中。火焰在冰冷的铁甲上跳跃,却无法迅速蔓延,反而被奔驰带起的狂风吹得明灭不定。
呼延灼面甲后的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火?太迟了!
“碾过去!”他再次低吼!
黑色的钢铁洪流速度不减,反而更加狂暴!如同一台巨大的血肉磨盘,在鲜卑溃散的骑海中疯狂推进!所过之处,只留下一片狼藉的尸骸和染红冻土的暗红!
与此同时,战场侧翼的一片低洼背风处。
皇甫端蹲在地上,身上裹着厚厚的羊皮袄,花白的胡须上挂着冰碴。他面前摊开着一块油布,上面摆放着十几个粗陶小罐。他布满老人斑的手异常稳定,正小心翼翼地从一个标着“癸”字的小罐里,用木勺舀出一些灰白色的、带着奇异甜腥气的粉末,仔细地拌进旁边一盆混杂着豆料和草籽的马粮中。
旁边几个同样穿着厚袄、脸上蒙着浸过药水的厚布巾的辅兵,正紧张地将拌好的“特制马粮”分装进皮袋。
“手脚麻利点!风向要变了!”皇甫端头也不抬,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撒的时候,要顺风!撒匀!沾到手上立刻用旁边桶里的药水洗!这玩意儿…沾上一点,够你们烂三天!”
辅兵们动作更快,眼神里充满了敬畏。他们知道,这位沉默寡言的老兽医手中那些不起眼的罐罐,比千军万马更可怕!
很快,几十匹从鲜卑溃军中俘获的、相对完好的战马被牵了过来。这些马匹显然饿了许久,看到地上的豆料草籽,立刻不安地打着响鼻,低头去啃食那些拌了“料”的马粮。
皇甫端浑浊的老眼紧紧盯着那些低头啃食的战马,如同老农盯着即将收获的庄稼。看着它们毫无戒备地将那些致命的粉末吞入腹中。
“好了。”皇甫端缓缓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把这些宝贝…送还给它们的主人吧。记住,要往他们溃兵最密集的地方赶。”
辅兵们立刻上前,用长杆小心地将那些吃了“料”的战马驱赶起来,朝着远处正在重新集结、试图抵抗铁浮屠碾压的鲜卑溃兵群赶去!
混乱的战场上,几十匹“饱餐”过的鲜卑战马被驱赶着,惊慌失措地冲入了己方的人群!
致命的瘟疫,如同看不见的死神,已经悄然附着在这些移动的载体之上,随着它们的嘶鸣、喷出的鼻息、甚至踩踏起的尘土,无声无息地播撒开来!只待时间这味最毒的催化剂,将其引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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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邳城东,新分授的田亩边缘。
春寒料峭,冻土初融。一片刚刚被平整出来、插着简陋界桩的田地里,几个穿着打满补丁棉袄的农妇,正弯着腰,用粗糙的手扒开冰冷的泥土,小心翼翼地将一粒粒饱满的粟种点入土中。她们的脸上带着风霜,眼神却充满了专注和一种近乎虔诚的期盼。
刘备站在田埂上,依旧是那身半旧的靛青布袍,裤腿上沾满了新鲜的泥点。他没有看远处臧霸铁骑归营卷起的烟尘,没有理会身后随从欲言又止的焦急,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几个在初春寒风中播种的农妇。看着她们粗糙的手指划过冰冷的泥土,看着她们小心翼翼地将代表着生机的种子埋入大地。
一个农妇直起身,捶了捶酸痛的腰,抬头擦汗时看到了田埂上的刘备。她愣了一下,随即认出了这位“刘善人”,脸上立刻露出局促而淳朴的笑容,远远地屈膝行了个礼。
刘备微微颔首,脸上没有任何州牧的威严,只有一丝温和的倦意。
就在这时!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骑快马沿着田埂狂奔而来,马上的骑士穿着河北军服,脸色焦急,正是诸葛瑾!他显然长途奔驰,风尘仆仆,脸上带着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急切!他冲到近前,猛地勒住马缰,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嘶鸣!
“主公!主公!”诸葛瑾甚至来不及下马行礼,声音带着颤抖,从怀中掏出一个用明黄锦缎层层包裹、一看便知非同小可的狭长玉盒!玉盒上雕刻着繁复的龙纹,弥漫着古老而尊贵的气息!
“此乃…此乃前朝宗正府秘藏!汉室玉牒副本!”诸葛瑾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调,他双手颤抖地捧着玉盒,如同捧着千斤重担,“瑾…瑾奉命整理邺城秘档…于…于前朝废帝刘辩遗物夹层中…偶得!”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将那石破天惊的话语吼出:
“其上所载…孙车骑之母…孙太夫人…竟…竟为孝灵皇帝幼妹!万年长公主——刘甯!!!”
轰——!!!
如同九天惊雷,在空旷的田野间炸响!
前朝公主?!汉帝亲妹?!孙逊竟是汉室嫡亲血脉?!!
空气瞬间凝固!随行的佐吏、护卫,乃至田里那几个农妇,全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目瞪口呆地看着诸葛瑾手中那散发着古老尊贵气息的玉盒!巨大的震撼如同无形的冲击波,席卷了每一个人!
刘备的身体猛地一晃!如同被重锤击中!他下意识地扶住了旁边的田埂木桩才勉强站稳,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汉室正统?!孙逊的身世…竟如此惊天动地?!这…这足以颠覆天下人心!
诸葛瑾捧着玉盒,目光急切地看向刘备,又看向远处邺城的方向。这玉牒一旦公布,天下哗然!汉室正统的旗帜将瞬间易主!孙逊称帝的最后障碍将荡然无存!这盘棋…要彻底翻天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钉在刘备身上,等待着他的反应,等待着他将这足以搅动乾坤的惊雷捧给孙逊!
寒风卷过空旷的田野,带着泥土的腥气和初春的寒意。刘备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直起身。他没有去看诸葛瑾手中那代表滔天权势和正统名分的玉盒,也没有看周围那些震惊到失语的目光。
他的目光,缓缓地、无比专注地,重新落回田地里。落在那几个刚刚被惊雷震住、此刻又下意识弯下腰、继续用粗糙的手指扒开泥土、小心翼翼埋下种子的农妇身上。看着她们专注的神情,看着她们眼中对那小小种子的期盼。
一个农妇似乎察觉到了异样,再次抬起头,茫然地看向田埂上这群奇怪的人。
刘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泥土和种子气息的空气灌入肺腑,仿佛带着某种沉甸甸的力量。他脸上所有的震撼、苍白、复杂,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种历经沧桑后的、近乎澄澈的平静。
他伸出手。不是去接那象征无上权柄的玉牒锦盒。
而是指向脚下——那片刚刚被翻开的、黝黑湿润的泥土。
指向泥土中——那一粒粒饱满的、代表着生命延续的粟种。
指向那几个弯着腰、在寒风中播种的、最卑微的农妇。
他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异常清晰、沉稳,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如同洪钟大吕,在初春空旷的田野间回荡,也仿佛要传遍整个天下:
“此——即天命!”
“活民者——”
“当为天下主!!!”
诸葛瑾耳中听着刘备震撼的话,脑子里全是回忆:
寒风卷着残雪,抽打在邺城西郊冰封的湖面上,发出呜呜的悲鸣。湖心处,凿开的冰窟窿冒着森森白气。诸葛瑾裹紧身上半旧的灰色棉袍,蹲在冰窟旁,将一根细长的麻绳小心翼翼垂入刺骨的湖水中。绳头系着一只粗陶小罐,罐底压着几块碎石。
他脸色冻得发青,手指因寒冷而微微颤抖,眼神却专注得可怕,紧盯着麻绳没入水中的长度,心中默数着心跳。绳结在指尖滑过,一尺,两尺……直到绳上第十个绳结没入水面,他才猛地停住,手腕一抖,迅速将小罐提了上来!
罐身冰凉刺骨,里面盛满了浑浊冰冷的湖水。诸葛瑾毫不在意,立刻将罐子凑到眼前,借着惨淡的天光,仔细凝视着罐中水质的细微变化。又凑近鼻端,极其轻微地嗅了嗅。
“冰层厚逾三尺,水质清冽微甘,无浮沫油腥…此湖冰下水,可饮。”他低声自语,声音嘶哑,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随即从怀中掏出一个磨秃了毛的小号狼毫笔和半截松烟墨,在一块被体温捂得微温的木牍上快速记录起来。字迹清瘦工整,一丝不苟。
做完这一切,他才长长吐出一口白气,搓了搓冻僵的手,环顾四周。这片冰湖位于邺城西南二十里,远离官道,荒僻无人。他是三天前才循着弟弟诸葛亮被掳走时留下的蛛丝马迹,一路追踪至此。江东细作的情报只知诸葛亮被带往河北,却不知具体方位。他只能像最谨慎的猎犬,凭着对弟弟行事风格的了解,一点点在这陌生的北地摸索。勘察水源、记录地形、观察驻军换防规律…这是他眼下唯一能做的。
就在他收起木牍,准备离开时,远处官道上传来一阵沉闷的车轮声和嘈杂的人声。
诸葛瑾立刻伏低身体,如同受惊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滑入湖边一片枯黄的芦苇丛中。透过稀疏的苇杆缝隙望去。
只见一支长长的车队正沿着官道缓缓驶来。车上装载的并非粮草军械,而是大捆大捆的草帘、成堆的粗陶碗罐、还有一袋袋散发着霉味的陈年粟米。押车的不是军卒,而是几十个穿着同样半旧灰色棉袍、臂箍“赈济”字样布条的青壮吏员。队伍中间,夹杂着上百名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流民,有老有少,大多眼神麻木。
“快!到前头避风坡扎营!埋锅造饭!”一个领头模样的中年吏员大声指挥着,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干练,“老人孩子走中间!青壮帮着推车!手脚麻利点!天黑前要让大伙喝上口热乎的!”
队伍在一片背风的土坡下停下。吏员们立刻指挥流民中的青壮砍伐枯枝搭建简易窝棚,一部分人则熟练地挖坑垒灶,架上巨大的铁锅,从车上搬下粟米和干菜。动作迅捷,配合默契。很快,几口大锅便咕嘟咕嘟冒起了热气,微弱的粮食香味在寒风中弥漫开来。
流民们麻木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活气,自发地排起了长队,捧着破碗,眼巴巴地望着翻滚的粥锅。
诸葛瑾藏在芦苇丛中,看得分明。这不是军队的辎重队,这是…官府的赈济点?在这荒郊野外?孙逊治下,竟有如此高效的流民安置?他心中疑窦丛生。江东并非不赈灾,但往往拖沓迟缓,层层盘剥,最终落到灾民手中的寥寥无几。眼前这一幕,与他认知中的官府做派截然不同。
他耐着性子,在冰冷的芦苇丛中一直潜伏到暮色四合。看着流民们领到热粥后脸上露出的、近乎卑微的满足;看着吏员们将最后一点锅底刮给一个瘦弱的孩子;看着他们清点人数,分发草帘御寒,安排值夜…一切井然有序,透着一种冰冷的效率,却又有着底层挣扎求生中罕见的…秩序。
诸葛瑾心中那股追踪弟弟的焦灼,第一次被一种巨大的困惑和隐隐的不安所取代。这河北…似乎与他想象中那个被“国贼”孙逊盘剥的炼狱…不太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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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邺城西,匠营坊外围。
诸葛瑾伪装成一个落魄的游学士子,脸上抹了灰,穿着打补丁的儒衫,混在一群看热闹的本地百姓中。他不敢靠得太近,只能远远望着那片被高大砖墙围起来的区域。里面炉火熊熊,烟囱林立,巨大的敲打声、锯木声、蒸汽喷发的嘶鸣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充满力量感的喧嚣。
最让他移不开目光的,是匠营坊大门旁那片相对开放的“公输场”。几十名工匠正围着一架巨大的、结构复杂的木制器械忙碌着。那器械主体像一个巨大的水轮,连接着许多连杆、齿轮和皮带,旁边还堆着长长的竹管。
“嘿!成了!成了!”一个工匠头领模样的汉子猛地一拍大腿,兴奋地吼道,“开闸!”
旁边有人猛地扳动一个机关!
轰隆隆!
远处传来水闸开启的轰鸣!一股浑浊的河水顺着新挖的沟渠汹涌而至,猛烈地冲击着水轮!
巨大的水轮开始缓缓转动!越来越快!带动着复杂的连杆和齿轮系统发出巨大的轰鸣!一股强大的力量通过皮带传递到旁边!
只见那堆叠的长长竹管,如同活过来的巨蟒,一节节被无形的力量推动着、抬升着,稳稳地架设在事先挖好的沟渠支架上!河水顺着竹管,越过一道低矮的土坡,源源不断地流入坡后那片刚刚开垦出来、等待灌溉的旱田!
“好——!”
“神了!”
“再不用挑水了!”
围观的百姓爆发出震天的欢呼!许多农人激动得热泪盈眶!
诸葛瑾目瞪口呆地看着这近乎神迹的一幕!引水灌溉?江东亦有水车,但何曾见过如此巨大、如此精妙、能直接将水送上高坡的器械?!这需要何等惊人的巧思和计算?!孙逊麾下,竟有如此鬼斧神工的匠人?!
“看见没?格物院黄夫人和凌振先生鼓捣出来的‘龙骨翻车’!”旁边一个本地老汉得意地向身边人炫耀,“有了这宝贝,坡上的旱地也能变水浇田!一亩能多收三斗粮!”
格物院?黄夫人?凌振?这些陌生的名字如同重锤,敲打着诸葛瑾的认知。他望着那架在沟渠上轰鸣运转、引水如龙的庞然大物,心中翻江倒海。这绝非寻常匠人所能为!弟弟诸葛亮精擅器械,若在此地…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匠营坊深处那几座冒着浓烟、仿佛熔炼着未知力量的高炉,一股寒意混合着难以言喻的渴望,悄然爬上脊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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邺城,车骑将军府偏厅。灯火通明。
诸葛瑾被两个面无表情的侍卫“请”到了这里。他心中并无多少意外,自己连日来的窥探,在孙逊的地盘上,被发现是迟早的事。他整理了一下半旧的儒衫,努力维持着江东使臣最后的体面,目光警惕地扫过厅内。
厅中陈设简洁,主位空悬。一侧坐着一位青袍文士,正低头翻阅卷宗,侧脸清隽,正是他苦寻不见的弟弟——诸葛亮!另一侧,坐着一位身着靛蓝布裙、容貌平凡却眼神异常明亮的年轻女子,手中把玩着一柄精巧的铜尺,目光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
“孔明!”诸葛瑾心中剧震,失声叫道,下意识地就想冲过去!
“子瑜兄。”诸葛亮抬起头,放下卷宗,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久别重逢的激动,只有一种深潭般的沉静,“别来无恙?江东的稻米,可还养人?”
诸葛瑾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弟弟的眼神…如此陌生!没有想象中的囚徒的憔悴或愤怒,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深邃和…一种他无法理解的疲惫与坚定。
“孔明!你…你怎可屈身事贼?!”诸葛瑾指着诸葛亮,痛心疾首,“孙逊乃国贼!劫持于你,迫你效力!速随为兄离开这虎狼之地!”
“离开?”诸葛亮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带着一丝讥诮,“回江东?回那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江东?回那视流民如草芥,视格物为奇技淫巧的江东?”他站起身,缓步走到诸葛瑾面前,青袍在灯火下微微拂动。
“兄长可知,”诸葛亮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冰锥,“建安五年,吴郡大旱,太守朱治开仓赈济,记录在册流民七万三千口。至次年春,活口几何?”他猛地从袖中抽出一卷薄薄的册子,狠狠摔在诸葛瑾脚边!
册子散开,露出里面一行行冰冷的数字和触目惊心的结论!
诸葛瑾下意识地低头看去,脸色瞬间惨白!他身为江东重臣幕僚,虽知灾情惨重,却从未直面过如此赤裸裸、精确到个位数的死亡记录!
“活口——不足四万!”诸葛亮的声音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诸葛瑾心上,“饿死、冻死、病死者,逾三万!其中幼童,一万七千有余!这,便是兄长口中那‘养人’的江东!”
“这…天灾无情…”诸葛瑾嘴唇哆嗦着,试图辩解。
“天灾?!”诸葛亮厉声打断,丹凤眼中爆射出骇人的光芒,“人祸更甚!朱治开仓粮十万石,层层盘剥,运抵吴郡不足六万!掺沙兑水,发至灾民手中,十不存三!更有豪强趁机围田,逼良为奴!此非人祸?!此非——纵容?!”
他猛地指向窗外,指向邺城的方向,声音带着一种撕裂灵魂般的愤怒:
“而此地!去岁冀州大旱!七郡之地!饿死者——不足千人!为何?!只因有人熔刀剑为犁铧!开官仓不惜库底!更造‘龙骨翻车’引水活田!此方为——活人之政!此方为——我诸葛亮甘愿俯首效力之由!”
“孔明!你…你被蛊惑了!”诸葛瑾被弟弟眼中那从未有过的激烈和指控震得心神俱裂,连连后退,“孙逊包藏祸心!他…”
“包藏祸心的是你们!”旁边一直沉默的黄月英突然开口,声音清脆,如同冰珠落玉盘。她放下铜尺,站起身,走到诸葛瑾面前,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直视着他躲闪的目光:
“诸葛子瑜,你饱读诗书,明察秋毫。你一路行来,当真看不见这河北与江东之别?”
“你看不见流民巷中领抚恤粮的老妇?”
“看不见官学里念《农桑辑要》的孩童?”
“看不见匠营坊熔剑铸犁的炉火?”
她每问一句,便逼近一步,目光锐利如刀:
“还是你看见了——却不敢看?!”
“因为一旦看了,你心中那套‘汉室正统’、‘士族清流’的幌子——就再也骗不了自己了?!”
“我…”诸葛瑾被这连珠炮般的诘问逼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红一阵白。黄月英的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他内心最深处的动摇和伪饰。他一路所见,那些冰冷的效率下包裹的生机,那些奇技淫巧中蕴含的活民之力,如同无数根细针,早已将他固有的认知刺得千疮百孔!
“兄长,”诸葛亮的声音再次响起,已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独善其身,于这乱世,便是纵容!便是帮凶!孔明当日草庐之中,亦曾如兄长一般,欲置身事外。是孙车骑一席话,如当头棒喝!”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心神剧震的诸葛瑾:
“‘独善其身实为纵容乱世’——兄长,可敢睁眼,看看这河北活人的数字?!”
诸葛瑾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如同风中残烛。弟弟的斥责,黄月英的逼视,还有这些天亲眼目睹的一切,如同滔天巨浪,彻底冲垮了他心中最后那道名为“江东”和“士族体面”的堤坝!
他颓然跌坐在旁边的木凳上,双手捂住了脸。指缝间,有温热的液体渗出。是羞愧?是绝望?还是一种…被强行撕开蒙眼布后的剧痛与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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