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之巅,仙光缥缈,亦是人间炼狱。
白泽生来便是最卑贱的昆仑奴,连仰望仙霞都是僭越。
暴雨夜,他跪舔泼洒的灵粥残渣。
白惊鸿的云靴碾碎他的指骨:“昆仑奴的血也配污仙丹炉?”
少年在剧痛中抬眼,丹炉红光映亮少主冷漠的眉峰。
也映亮了暗格里,一柄剥骨刀的寒光。
暴雨倾盆。
这不是凡俗俗世的雨。昆仑山巅的雨,裹挟着九天罡风刮下来的碎屑,沉重、冰冷,砸在琉璃瓦上噼啪作响,像是无数细小的冰锥在叩击着这座庞大而森严的仙宫。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几乎触碰到那些高耸入云、雕刻着狰狞异兽的殿宇檐角,将往日里流转的缥缈仙光彻底吞噬,只余下一种令人窒息的、湿冷的昏暗。
雨幕如牢笼,隔绝了天地,也隔绝了声音,只剩下单调而压抑的哗哗声。
昆仑丹房,位于仙宫东侧深处,依着一条终年沸腾的地火灵脉而建。此刻,巨大的青铜丹炉正轰鸣运转,炉壁上繁复的云雷纹在炉内炽热灵焰的映照下,如同活物般流淌着暗红色的光。灼人的热浪一波波涌出,扭曲着空气,却奇异地被某种无形禁制锁在丹炉周围丈许之内,与殿外透骨的湿寒形成了冰火两重天。
殿内并不明亮,只靠几盏嵌在蟠龙石柱上的长明玉灯和丹炉本身的光晕照明。光线在氤氲的热气和水汽中摇曳,勾勒出忙碌人影模糊的轮廓。
空气里混杂着奇异的味道:浓郁的、带着辛辣焦糊气息的灵草药味,精纯灵石被地火灼烧后散逸出的清冽灵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却挥之不去的腥甜。那是高阶妖兽内丹被强行炼化时,溢散出的生命精元混杂着不甘怨念的气息。
这里是昆仑仙族的心脏之一,是产出仙丹妙药、维系仙族荣耀与力量的枢纽。此刻,丹房内气氛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数名穿着统一制式灰布短衫的杂役奴仆,个个脸色苍白,汗如雨下,在几名身着浅青色丹童服饰、神情倨傲的弟子呼喝驱使下,脚步匆匆地搬运着沉重的玉匣、倾倒着流光溢彩的灵泉水、或是小心翼翼地用特制的长柄玉勺,将研磨好的、闪烁着微光的各色粉末投入那咆哮的丹炉投料口。
“动作麻利点!没吃饭吗?耽误了少主炼丹,把你们填进炉里当柴烧!”一个尖利的嗓音刺破沉闷,是领头的丹童,他叉着腰,眼神像淬了毒的针,扫过那些奴仆时满是鄙夷与不耐。
“灵泉水!西极寒潭的!快!纯度不够,仔细你们的皮!”另一个丹童厉声催促。
被呵斥的奴仆们身体抖得更厉害,动作却丝毫不敢停歇,麻木的脸上只有深重的疲惫与恐惧。
在这群灰衣奴仆的最边缘,靠近殿门那冰冷湿寒阴影处,跪伏着一个单薄的身影。
他叫白泽。或者说,他只有这个名字,一个昆仑仙族赐予最低等奴仆的、如同给牲畜打上烙印般的代号。
他穿着和其他奴仆一样的灰布短衫,只是更破旧些,洗得发白,袖口和下摆都磨出了毛边,沾满了洗不掉的药渍和地砖缝隙里的黑泥。那衣衫套在他过分瘦削的身上,空荡荡的,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把他吹走。一头枯草般的黑发勉强用一根草绳束在脑后,却仍有几缕被汗水濡湿,黏在瘦削凹陷的脸颊上。裸露在外的脖颈、手腕,布满了深深浅浅的伤痕,有些是鞭痕,有些是烫伤,还有些是搬运重物时留下的青紫淤痕。最刺眼的,是他双腕上那对粗糙的玄铁环,上面蚀刻着昆仑奴特有的、代表最低贱身份的扭曲符文,冰冷沉重,磨破了皮肉,留下两圈深色的印记。
白泽的头颅深深低垂,几乎要埋进冰冷的、铺着巨大青金石砖的地面。他维持着这个卑微到尘埃里的姿势,一动不动,只有过于瘦弱的脊背随着压抑的呼吸,微微地起伏着,像一张快要被拉断的弓。
他的任务,是“守门”与“待命”。简单说,就是跪在这里,如同殿门口那对石狮子一样,成为这丹房森严等级里最底层的背景板,随时准备承受任何可能的斥骂与责罚。
时间在沉重的喘息声、丹炉的轰鸣声、丹童的呵斥声和殿外永不停歇的暴雨声中缓慢地爬行。汗水从白泽的额头、鬓角不断渗出,沿着他枯瘦的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地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随即又被殿内蒸腾的燥热烤干。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喉咙里火烧火燎,胃袋空空如也,传来一阵阵痉挛般的抽痛。上一次进食,已经是两天前一块硬得能硌掉牙的麸皮饼。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急促却依旧沉稳的脚步声,踏碎了丹房内固有的嘈杂,由远及近,穿过殿外磅礴的雨幕,清晰地传入殿内。
所有的声音,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扼住。
丹炉的轰鸣依旧,但那些杂役奴仆搬运东西的碰撞声、丹童的呵斥声,全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近乎凝固的死寂。
杂役们僵在原地,头颅垂得更低,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丹童们脸上的倨傲瞬间被一种发自内心的敬畏和谄媚取代,他们迅速停下手中的活计,垂手肃立,身体微微前倾,目光谦卑地投向脚步声传来的方向。
白泽的身体,在那脚步声踏入殿门门槛的瞬间,几不可察地绷紧了。像一只受惊的幼兽,本能地感知到了顶级掠食者的靠近。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混杂着药味、汗味和热浪的空气涌入肺腑,却带来更深的寒意。他维持着跪伏的姿态,头颅却下意识地、更低地垂了下去,几乎要触碰到冰冷的地砖。
一片华贵的、纤尘不染的雪白云锦袍角,边缘用极细的金线勾勒出繁复的祥云纹路,映入白泽低垂的视野。袍角的主人步伐从容,每一步都带着与生俱来的尊贵和掌控一切的从容。
昆仑仙族嫡系少主,白惊鸿。
他像是完全没看到周围那些瞬间矮了半截的身影,径直走向丹炉。丹炉炽烈的红光映亮了他的侧脸。
那是一张无可挑剔的、宛如天工精心雕琢的面孔。肌肤如玉,透着常年养尊处优的莹润光泽。鼻梁高挺,唇线薄而优美,此刻微微抿着,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专注。他的眉眼尤其出色,长眉斜飞入鬓,眼睫浓密,掩映着一双深邃的眼眸。此刻,这双眼眸正凝视着咆哮的丹炉,瞳仁深处倒映着跳跃的火焰,平静无波,仿佛眼前这蕴含了恐怖能量的造物,不过是件寻常的玩物。
他身姿挺拔如孤峰寒松,宽肩窄腰,行走间云锦袍袖微拂,自有说不尽的雍容气度。与这丹房内汗流浃背、衣衫褴褛的奴仆们,以及那些努力挺直腰背却依旧透着卑微的丹童们,形成了天与地、云与泥的惨烈对比。
“少主!”领头的丹童快步上前,腰几乎弯成了九十度,声音带着刻意压抑的激动和颤抖,“万寿丹已入‘融元’之末,灵机内蕴,只待‘凝丹’火起,神丹必成!此炉耗费三百年份血玉灵芝两株,千年玄龟内丹一枚,辅以七十二味灵草,皆是上上之品,更有少主您亲掌火候……”
白惊鸿的目光依旧停留在丹炉上,只微微抬了抬手,动作优雅随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丹童的滔滔不绝瞬间卡在喉咙里,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鸡,涨红了脸,讪讪地退后半步,不敢再多言一字。
整个丹房落针可闻,只有丹炉的咆哮和殿外的雨声,成了这死寂背景里唯一的喧嚣。
白惊鸿的目光缓缓扫过丹炉周围忙碌的景象,当掠过那些灰扑扑、颤抖着的杂役奴仆时,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波澜,如同掠过路边的尘埃。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一个刚刚放下沉重玉匣、正用袖子擦汗的年轻杂役身上。
那杂役感受到少主的注视,身体猛地一颤,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想退开,脚下却像生了根。他想低头,脖子却僵硬得无法动弹。他眼睁睁看着白惊鸿的视线,落在他因为搬运玉匣而微微沾染了一点黑色炉灰的袖口上。
那点灰尘,在雪白的云锦袖口上,微不足道,却又刺眼无比。
白惊鸿的眉头,极其细微地蹙了一下。那蹙眉的弧度几不可察,却如同无形的冰锥,瞬间刺穿了年轻杂役的心脏。
“污秽。”一个清冷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弃的声音,清晰地响起,不高,却足以让整个丹房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年轻杂役的脸瞬间褪尽血色,惨白如纸,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浑身筛糠般抖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濒死般的抽气声,连一句完整的求饶都说不出来,只有眼泪混合着汗水,大颗大颗地砸在地面上。
白惊鸿却不再看他,仿佛刚才那句评价只是弹走了一只碍眼的飞虫。他转向领头的丹童,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取‘寒髓灵乳’来,凝丹之前,需以此调和。”
“是!是!少主!”丹童如蒙大赦,声音都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立刻转身,小跑着冲向丹房深处一个被重重禁制守护的寒玉柜。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少主和那即将取来的珍贵灵乳上,没人再去管那个几乎瘫软在地、抖得不成样子的年轻杂役。他像一块被丢弃的破布,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只剩下无声的、绝望的抽泣。
白惊鸿在原地静立片刻,目光再次投向丹炉。炉火熊熊,映得他俊美无俦的脸庞半明半暗,那平静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然酝酿。
就在这时,一阵突兀的、无法抑制的腹鸣声,打破了这短暂的、紧绷的寂静。
声音不大,但在落针可闻的丹房里,却显得异常清晰。
“咕噜噜——咕噜噜——”
那声音,是从殿门口、那个一直跪伏着的瘦弱身影——白泽的肚子里发出来的。强烈的饥饿感如同无数细小的虫蚁啃噬着他的胃壁,身体的本能终究压过了意志的强行控制。
白惊鸿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针,瞬间跨越整个丹房,精准地钉在了白泽的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任何惊讶,只有一种被蝼蚁冒犯的、冰冷的审视。
白泽的身体瞬间僵硬如铁。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猛地窜上头顶,比殿外的暴雨浇透全身更加刺骨。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目光的重量,像两座无形的山,压得他喘不过气,几乎要把他单薄的脊梁彻底压断。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才勉强控制住身体更剧烈的颤抖,只是那深埋着的头颅,几乎要嵌进冰冷的地砖缝隙里。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心脏,越收越紧。
领头的丹童已经捧着一个巴掌大小、通体莹白、散发着森森寒气的玉瓶快步走了回来,瓶口氤氲着肉眼可见的乳白色寒气,正是珍贵无比的“寒髓灵乳”。
白惊鸿缓缓伸出手,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透着玉石的温润光泽。这双仿佛只该用来拨弄琴弦、指点江山的手,接过了那寒气四溢的玉瓶。
然而,就在他接过玉瓶的瞬间,一个端着巨大托盘的杂役,正巧低着头,端着满满一托盘刚刚从寒玉柜旁取出的、用来盛放灵乳的辅助材料——几碗色泽温润、灵气盎然的灵米粥,小心翼翼地从白惊鸿身后不远处经过。
也许是少主的突然转身,也许是那杂役被少主无形的威压所慑,也许是过于紧张导致的脚步虚浮……总之,意外发生了。
那杂役脚下一个踉跄,身体猛地失去平衡,向前扑倒!
“啊!”一声短促的惊呼。
托盘脱手飞出!上面几碗热气腾腾、散发着浓郁米香和纯净灵气的灵粥,如同天女散花般,朝着四面八方泼洒开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扭曲。
一碗粥,不偏不倚,正对着白惊鸿的后心泼去!
“少主小心!”丹童的尖叫声带着破音的恐惧。
白惊鸿甚至没有回头。他只是极其随意地、仿佛只是拂开一片落叶般,袍袖向后轻轻一拂。
一股柔和却沛然莫御的灵力瞬间涌出,精准地撞在那泼洒过来的粥碗和滚烫的米汤上。
哗啦!
粥碗连同里面粘稠的液体,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瞬间改变了方向,被那股力量裹挟着,划出一道狼狈的弧线,越过白惊鸿身侧,然后——
砰!
不偏不倚,狠狠砸在跪伏在殿门阴影处的白泽面前!
温热的、粘稠的、散发着诱人米香和淡淡灵气的粥液,混杂着碎裂的玉碗残渣,四散飞溅。大部分泼洒在白泽面前冰冷坚硬的青金石地砖上,形成一滩狼藉的、冒着热气的污渍。还有不少,溅到了白泽低垂的脸颊上、额发上、还有他撑在地面的枯瘦手背上。
滚烫!带着灵米特有的粘稠感。
一股强烈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渴望,如同野火般瞬间席卷了白泽被饥饿折磨得近乎麻木的神经。那浓郁的米香,那纯粹的灵气气息,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了他空瘪的胃袋。
“混账东西!瞎了你的狗眼!”领头的丹童反应过来,脸色煞白,几步冲到那摔倒在地、吓得魂飞魄散的杂役面前,抬脚就踹,“你想死吗?!惊扰少主!污了这上等灵粥!把你全家填进炉里都不够赔的!”
那杂役被踹得满地打滚,哀嚎求饶,涕泪横流。
白惊鸿缓缓转过身。他依旧握着那瓶寒气四溢的寒髓灵乳,仿佛刚才的意外只是一场微不足道的闹剧。他那双深邃平静的眼眸,终于第一次,真正地、清晰地落在了白泽身上。
他的目光,先扫过白泽脸上、头发上、手背上溅到的粥渍,那粘稠的液体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令人不适的油光。然后,他的视线下移,落在了白泽面前那一大滩泼洒开的、混着碎玉的灵粥上。
白惊鸿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了一个冰冷的弧度。
那不是笑。那是一种比昆仑山巅的万载玄冰更加寒冷的、带着极致轻蔑和残酷审视的表情。
他迈开脚步,那双纤尘不染、用天蚕丝织就、鞋底镶嵌着温润避尘玉片的云靴,踏过冰冷的地砖,一步一步,朝着殿门口、朝着那滩狼藉、朝着跪伏在狼藉前的白泽走去。
靴底落在青金石上,发出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嗒、嗒”声,如同敲在每个人的心鼓上。
整个丹房彻底死寂。连那个被踹的杂役都死死捂住了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惊恐地追随着白惊鸿的身影,心脏被无形的手攥紧。
白泽能感觉到那目光的重量,如同实质的冰刃,刮过他的皮肤。他甚至能闻到白惊鸿身上传来的、一种极其清冽的、仿佛雪后松林般的冷香,混合着丹炉灼热的气息和灵粥的甜香,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眩晕感。
脚步声停住了。
那双昂贵的、象征着他云端之上身份的云靴,就停在白泽面前不到一尺的地方。靴子的尖端,几乎要触碰到那滩泼洒的灵粥边缘。
白泽的呼吸停滞了。
白惊鸿微微低下头,俯视着脚下这个卑微如尘的身影。他的声音不高,清越如玉石相击,却带着一种能将灵魂都冻结的寒意:
“昆仑奴的血,”他的话语清晰地、一个字一个字地砸落,“也配污了这丹炉灵火?”
话音落下,如同无形的敕令。
白惊鸿那只穿着云靴的右脚,缓缓抬起。不是要踢,而是以一种极其缓慢、极其稳定、带着一种冷酷仪式感的姿态,向前踏下。
靴底,没有落向那滩粥。
而是精准无比地,覆盖在了白泽撑在冰冷地砖上的、枯瘦的、沾着粥渍的左手手背上!
然后,猛地发力!
碾!
“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仿佛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挤出来的、破碎的痛哼,从白泽紧咬的牙关里迸出。
剧痛!
那不是被踩踏的钝痛,而是骨骼被坚硬冰冷的靴底和更坚硬冰冷的地砖,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生生挤压、摩擦、蹂躏的尖锐痛楚!仿佛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瞬间穿透皮肉,狠狠扎进了指骨深处!
白泽的身体猛地一弓,像一只被利箭射中的虾米。他所有的意志力在那一刻土崩瓦解,唯一能做的,就是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用更剧烈的疼痛来抵御手上传来的、几乎要撕裂灵魂的折磨。牙关深陷进下唇的软肉,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瞬间溢满口腔。眼前阵阵发黑,视线模糊,只有手背上那恐怖的、不断加重的碾压力量,清晰地烙印在每一根痛觉神经上。
他甚至能听到自己指骨在靴底和地砖之间,发出的细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不堪重负的轻响。
冷汗,如同开了闸的洪水,瞬间浸透了他本就单薄的灰布衣衫,冰冷的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战栗。
白惊鸿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的眼神平静无波,仿佛脚下碾着的不是一只活生生的手,而是一块碍眼的、需要清理的污渍。他甚至微微调整了一下脚尖的角度,让那碾磨的力量更加均匀、更加深入骨髓。
整个丹房落针可闻。所有人大气不敢出,连丹炉的轰鸣似乎都变得遥远模糊。只有靴底碾压骨肉和地砖发出的、令人牙酸的细微摩擦声,以及白泽那压抑到变调的、断断续续的抽气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个呼吸,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
白惊鸿终于缓缓收回了脚。
那只沾着些许粥渍和灰尘的云靴,依旧纤尘不染,仿佛刚才那残酷的碾踏从未发生过。
白泽的左手,以一种怪异的、无力的姿势瘫软在冰冷的地砖上。五指微微张开,指关节处一片触目惊心的紫红淤肿,皮肤被粗糙的地砖和靴底磨破,渗出细小的血珠,混合着之前溅上的粥液,一片狼藉,不断传来钻心剜骨般的抽痛。他整个左臂都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带动着瘦弱的肩膀也在微微耸动。他死死咬着下唇,鲜血从齿缝渗出,沿着下巴滴落,在他面前的地砖上,砸开一小朵一小朵暗红色的花。
屈辱。痛楚。绝望。
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白惊鸿的目光,淡漠地扫过白泽那只惨不忍睹的手,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下清理的结果。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了白泽面前那滩已经渐渐失去热气、变得粘稠冰冷的灵粥残渣上。
“这灵粥,”白惊鸿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那种冰冷的、毫无波澜的调子,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取的是昆仑灵脉深处滋养的‘玉髓米’,采的是‘寒潭莲’清晨第一滴露水,辅以三味温养灵脉的灵草,由丹童以文火熬煮三个时辰而成。虽不及仙丹灵粹,却也蕴含一丝纯净地脉之气。”
他微微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白泽深埋的头颅:
“纵是泼洒残渣,也非尔等卑贱之躯可亵渎。但……”他的语气带上了一丝极淡的、近乎施舍般的意味,“仙道慈悲。念你等蝼蚁之躯,亦需苟延残喘,以奉仙门。”
白惊鸿微微抬了抬下颌,示意那滩污渍:
“舔干净。”
三个字,如同三道惊雷,狠狠劈在死寂的丹房里,也劈在白泽早已麻木的心湖上,激起了滔天的、冰冷绝望的巨浪。
舔……干净?
一股强烈的、混合着血腥味的恶心感猛地冲上白泽的喉咙。他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几乎要栽倒。
“聋了吗?贱奴!”领头的丹童立刻尖声厉喝,声音里充满了急于表现和洗脱自己监管不力的惶恐,“少主开恩,赏你天大的造化!还不快谢恩!把这地上的灵物舔干净!一点渣滓都不许剩下!”
周围的丹童和杂役们,目光复杂。有麻木,有庆幸(被惩罚的不是自己),有难以掩饰的鄙夷,也有那么一丝丝兔死狐悲的惊惧。但没有人敢出声,甚至没有人敢流露出多余的表情。所有人都像被冻结的雕像,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聚焦在那个蜷缩在殿门阴影里的卑微身影上。
谢恩?
白泽的牙齿深深嵌入下唇的伤口,更多的鲜血涌出。那腥咸的味道刺激着他的神经,也带来一种近乎自虐般的清醒。
不。
没有恩。
只有赤裸裸的、将人最后一点尊严都踩进泥泞里的践踏!是为了惩罚他刚才那一声不合时宜的腹鸣?是为了彻底打碎他作为一个人、而非牲畜的认知?还是仅仅因为,白惊鸿需要一个对象,来宣泄某种不为人知的、掌控一切的快感?亦或是……为了印证那句“昆仑奴的血也配污了丹炉灵火”?
理由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那滩混杂着碎玉、灰尘和冰冷地气的灵粥残渣,就在眼前。而白惊鸿那双冰冷无情的眼睛,正如同高高在上的神只,俯视着尘埃,等待着他执行这屈辱的命令。
舔下去,就是彻底承认自己猪狗不如。
不舔……等待他的,只会是比碾碎指骨更加残酷百倍的惩罚,甚至……死亡。
剧烈的挣扎在白泽的眼底深处疯狂燃烧。怒火、屈辱、不甘……如同岩浆般在胸腔里奔涌咆哮,几乎要冲破他单薄的胸膛。他死死攥紧还能动弹的右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另一种尖锐的痛楚,试图用这痛楚来压制那几乎要将他焚毁的怒火和反抗的冲动。
不能反抗!
他只是一个昆仑奴!一个连名字都不配拥有的、最低贱的奴仆!反抗的念头,在这个等级森严、仙法通天的昆仑仙宫,就是取死之道!他见过太多不听话的奴仆的下场,填炉,喂兽,甚至被炼成丹药……每一种都足以让灵魂都为之冻结。
蝼蚁尚且贪生……
活下去!
一个更加微弱、却更加执拗的声音,如同黑暗中最后一点摇曳的烛火,在他冰冷绝望的心湖里顽强地亮起。
活下去!只有活着,才有……才有那么一丝渺茫到几乎不存在的可能!才有可能……去抓住点什么,去改变点什么!哪怕只是为了记住今日这深入骨髓的屈辱!
那点微弱的火苗,仿佛汲取了他血液里的最后一点力量,顽强地燃烧着,压倒了那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愤怒岩浆。
白泽剧烈颤抖的身体,奇迹般地,一点点平静下来。虽然依旧在抖,却不再是因为恐惧和愤怒,而是一种近乎绝望的、破釜沉舟的、放弃一切的平静。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他那颗一直深埋着的头颅。
动作缓慢而滞涩,仿佛脖颈上的不是骨头,而是锈蚀千年的铁链。
他的脸,终于暴露在丹炉跳跃的暗红光芒下。
那是一张极其年轻的脸,大约只有十五六岁的模样。长期的营养不良和过度劳作,使得他脸颊深深凹陷,颧骨突出,皮肤是一种不健康的蜡黄色,布满了细小的伤痕和污垢。唯有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
在抬起头的一刹那,那双如同蒙尘枯井般的眼睛里,所有的痛苦、恐惧、挣扎、愤怒……如同潮水般瞬间退去。剩下的,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深不见底的……麻木。
空洞。死寂。仿佛所有的光都被吸走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疲惫。
他避开了白惊鸿那如同冰锥般的视线,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前方,落在了那滩泼洒的、已经变得冰冷粘稠的灵粥残渣上。
然后,在死寂得令人窒息的丹房里,在数十道目光的注视下——
白泽动了。
他用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撑住冰冷的地面,支撑起自己瘦骨嶙峋的身体,一点点向前挪动。
每挪动一寸,左手上传来的剧痛都让他眼前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但他没有停下。
终于,他的脸,靠近了那滩污渍。
浓郁却冰冷的米香混合着灰尘和碎玉的气息,钻入他的鼻腔。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屈辱的烙印,钻入他的肺腑。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仿佛关闭了通往外界感知的所有通道,也关闭了内心最后一丝属于“人”的尊严。
他微微低下头。
伸出舌头。
冰冷、粘腻、混合着砂砾般碎玉粉末和灰尘的粥液,触碰到舌尖。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作呕的触感和味道。
但他没有停顿。
一下。又一下。
他像一个最精密、最没有感情的机器,用舌头,一点一点,将地上泼洒的、混杂着污物的灵粥残渣,卷入口中。
动作机械而专注。
额发垂下,遮住了他空洞麻木的眼睛,也遮住了他脸上溅到的粥渍和唇边干涸的血迹。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那轻微而持续的、舔舐地面的“沙沙”声,在丹炉的轰鸣和殿外的雨声中,显得格外刺耳,格外清晰。像一把生锈的钝锯,在每一个旁观者的神经上来回拉扯。
丹童们脸上露出了混合着鄙夷和某种扭曲快意的神情。
杂役们则更加麻木地低下了头,仿佛不忍再看,又仿佛在恐惧着下一个会轮到自己。
白惊鸿静静地站着,雪白的云锦袍角在丹炉的热浪中微微拂动。他看着脚下这个卑微匍匐、如同最下贱牲畜般舔食着地面的昆仑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平静无波,如同万年寒潭,映不出任何倒影。
他仿佛只是在欣赏一件与自己无关的、肮脏却又有序进行的……工作。
不知过了多久。
地上的污渍,被清理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些细碎的、难以舔舐的玉片和深嵌地砖缝隙的残渣。
白泽停了下来。他维持着低头的姿势,身体因为脱力和剧痛而微微颤抖。嘴唇和舌尖都沾满了灰尘和粘稠的粥液,还有一丝淡淡的血腥味。
他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仿佛在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白惊鸿的目光,淡淡地扫过那片被“清理”过的地面,又扫过白泽那沾满污秽的唇角和低垂的头颅。
“嗯。”他极其轻微地发出一个单音节的鼻音。
听不出是满意,还是不屑。
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个既定程序的完成。
他没有再看白泽一眼,仿佛这个人已经彻底从他的视野里消失。他转过身,重新走向那咆哮的丹炉,将手中那瓶寒气四溢的“寒髓灵乳”,递给了垂手肃立、额头冒汗的领头丹童。
“凝丹。”
清冷的两个字,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间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
“是!少主!”丹童如蒙大赦,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双手恭敬地接过玉瓶,转身,小心翼翼地走向丹炉投料口。
整个丹房瞬间再次“活”了过来。丹童们呼喝指挥的声音重新响起,杂役们再次开始忙碌地搬运、倾倒,仿佛刚才那残酷屈辱的一幕从未发生。
白泽依旧跪伏在原地。左手传来的剧痛一阵阵冲击着他的神经,胃里那冰冷的、混着灰尘的粥液带来一种沉甸甸的、令人作呕的饱胀感。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将身体重新挪回了最初跪伏的位置。依旧是那个卑微到尘埃里的姿势。
只是这一次,当他再次深深埋下头,额头几乎触碰到冰冷的地砖时,他那双隐藏在阴影里的、空洞麻木的眼眸深处,在那片死寂的黑暗最底层,一点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冰冷的火星,倏地一闪而过。
如同寒渊深处,被无尽黑暗和冰冷覆盖的底层,那偶然翻腾出的一丝熔岩。
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舔了舔依旧沾着污渍和血腥味的嘴唇。
那冰冷的、混着灰尘的灵粥残渣,在舌尖最终化开时,竟尝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属于稻米本身的……甜味。
微弱。却真实存在。
那丝微弱的甜,如同黑暗中一道转瞬即逝的、虚幻的光。
暴雨,不知何时,终于有了减弱的迹象。不再是之前那种倾盆如注、仿佛要淹没整个昆仑的狂暴,而是变成了淅淅沥沥的、连绵不绝的冷雨。
夜色,也愈发深沉。昆仑山巅的夜,本就比山下更早降临,加之厚重的雨云遮蔽,此刻的丹房外,已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黑。只有丹房内,丹炉的火光依旧熊熊,映照着那些忙碌而沉默的身影。
白惊鸿早已离去。带着那瓶珍贵的寒髓灵乳,在凝丹最关键的时刻亲自出手,将几滴散发着恐怖寒气的乳白色液体投入咆哮的炉口,引发一阵更加剧烈的能量波动后,他便如同来时一般,在丹童们敬畏的目光中,从容地离开了丹房。
他的离去,并没有让丹房的气氛真正放松下来。凝丹阶段,更是容不得半点差错。丹童们的呼喝声反而更加严厉,杂役们的动作也更加小心翼翼,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更加沉重的压力。
白泽依旧跪在殿门边的阴影里。位置没变,姿势也没变,像一尊被遗忘的石雕。
左手上的剧痛已经由最初的尖锐变得麻木而沉重,每一次心跳都牵动着那片紫红淤肿的区域,带来一阵阵闷痛。胃里那冰冷的、混合着灰尘的粥液,沉甸甸地坠着,非但没有缓解饥饿感,反而带来一种持续的、令人不适的饱胀和恶心。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
凝丹似乎进入了某种僵持阶段。丹炉的轰鸣声稳定而持续,不再有剧烈的波动。丹童们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开始轮流在丹炉旁设置的蒲团上打坐调息,恢复消耗的灵力和精神。
殿内的灯火似乎也暗淡了一些,光线变得更加昏沉。只有丹炉本身散发的红光,依旧固执地跳动着,将人们的身影拉长、扭曲,投射在冰冷的墙壁和巨大的石柱上,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轮到白泽“值守”了。
这是昆仑奴最底层的任务之一——在丹童们休息或忙碌其他事情时,守在殿内,留意丹炉的基本情况,以及……防止有“阴秽之物”靠近丹房。虽然丹房本身有禁制,但总需要一些最低等的眼睛。
他艰难地、用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撑着地面,试图站起来。左手的剧痛和长时间的跪伏,让他双腿早已麻木僵硬,血液不畅。他尝试了两次,才勉强摇摇晃晃地站直了身体,一阵强烈的眩晕感袭来,眼前阵阵发黑。
他靠在冰冷的、雕刻着粗犷兽纹的石门框上,喘息了片刻,才稍稍缓过气。冰冷的石壁透过单薄的衣衫传来寒意,让他打了个哆嗦,却也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他挪动着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沿着丹房外围,开始缓慢地、一瘸一拐地“巡视”。目光尽量不去看那些打坐的丹童,也不敢长时间停留在那咆哮的丹炉上,那灼热的红光和狂暴的能量让他本能地感到恐惧。
他的视线,更多地落在墙角、殿柱的阴影处,落在那些堆放杂物的角落。像一个真正的、没有灵魂的守夜傀儡。
丹炉的红光跳跃着,将他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拉长、扭曲,显得更加瘦削、佝偻而卑微。
当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丹房深处、靠近那条通往地火灵脉深处的厚重金属闸门附近时,一股更加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混杂着硫磺和精纯火灵力的气息,让他呼吸一窒。
这里靠近地火源头,温度更高,光线也更暗。角落里堆放着一些替换下来的、残破的丹炉配件,蒙着厚厚的灰尘。
白泽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那些杂物。
忽然,他的脚步顿住了。
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猛地一缩!
在那堆废弃配件的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半人高的淬火铜盆后面,那布满灰尘和污渍的墙壁上,似乎……有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
那道缝隙非常隐蔽,位于两块巨大青金石砖的接缝处,被厚厚的灰尘覆盖,若非丹炉跳跃的红光在某一瞬间恰好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扫过,映亮了缝隙边缘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同于灰尘的、冰冷的金属反光,他根本不可能发现!
那是什么?
白泽的心跳,毫无征兆地漏跳了一拍。一种莫名的、冰冷的预感,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过他的脊椎。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身体微微前倾,受伤的左手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带来一阵刺痛。
他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挪动脚步,靠得更近一些。目光死死地锁定在那道缝隙上。
光线太暗了。只能隐约缝隙似乎不是天然的石缝,边缘过于规整,而且……那缝隙深处,似乎并非实心的墙壁?
白泽的心跳开始加速。咚咚咚的声音在耳边擂响,几乎要盖过丹炉的轰鸣。
他左右飞快地瞥了一眼。最近的丹童在十几步外的蒲团上闭目调息,背对着这个角落。其他杂役都在靠近丹炉的地方忙碌,无人注意这个偏僻的角落。
他咽了口唾沫,喉咙干涩得发紧。一股强烈的、混合着恐惧和某种奇异冲动的情绪攫住了他。
看!看清楚!
这个念头如同魔鬼的低语,在他脑海中疯狂叫嚣。
他咬了咬牙,用那只还能动的右手,极其缓慢地、颤抖着,伸向那道缝隙旁边的淬火铜盆。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
他小心翼翼地,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沉重的铜盆,往旁边挪动了……一寸。
就一寸!
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金属摩擦地面的“滋啦”声。
白泽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猛地回头,看向那个打坐的丹童。
丹童似乎毫无所觉,依旧沉浸在调息之中。
白泽剧烈地喘息着,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死死盯着那道因为铜盆挪开而暴露更多一点的缝隙。
丹炉的红光再次跳跃着扫过。
这一次,白泽看得更清楚了!
那根本不是什么墙壁缝隙!
那是一道……暗格!
一道隐藏在墙壁里、被伪装得极好的暗格门!那冰冷的金属反光,正是暗格边缘的金属滑轨!
暗格的门缝很小,只有一指宽。但就在刚才红光扫过的瞬间,透过那道狭窄的门缝,白泽清晰地看到——
在暗格内部狭窄空间的深处,紧贴着冰冷的墙壁,斜斜地倚放着一柄……刀!
一柄形状奇特的短刀!
刀身不过一尺余长,弧度流畅而诡异,带着一种冰冷的、非自然的优美。刀身颜色暗沉,并非寻常钢铁的银白或玄黑,而是一种……仿佛凝固血液般的暗红!在丹炉红光扫过的刹那,那暗红的刀身竟然没有反射出丝毫暖意,反而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纯粹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幽蓝寒光!
更诡异的是,在那暗红刀身的靠近刀柄的位置,似乎还蚀刻着一个极其微小、却无比清晰的图案。
白泽的视力在昏暗光线下极好,他死死盯着,辨认着……
那图案……像是一只……振翅欲飞的……鸟?
一只……长着翅膀的……铜钱?!
白泽的呼吸彻底停滞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冷寒意,如同数九寒冬的冰水,从头顶猛地浇灌而下,瞬间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
那幽蓝的寒光,仿佛带着某种邪恶的意念,透过那道狭窄的门缝,死死地锁住了他!
就在这时!
“呼——!”
丹炉内的火焰,仿佛受到了某种刺激,猛地向上蹿起一尺多高!发出更加剧烈的、如同困兽咆哮般的轰鸣!
轰隆隆——!!!
那巨大的声浪,在密闭的丹房内回荡,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怎么回事?!”打坐的丹童猛地睁开眼,惊疑不定地看向丹炉。
“稳住!凝丹关键!”另一个丹童厉声喝道。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白泽如同被兜头泼了一盆冰水,瞬间从那股诡异的、被寒光锁定的窒息感中惊醒!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几乎是凭着本能,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那沉重的淬火铜盆推回了原位!
“哐当!”
铜盆与地面摩擦,发出一声比刚才更大的闷响。
“那边!什么声音?!”一个丹童警惕的目光立刻扫了过来。
白泽的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那个角落,身体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恐惧而僵硬无比。他飞快地弯下腰,用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胡乱地抓起旁边散落在地上的一把废弃的、沾满黑灰的炉刷,假装在清理角落的灰尘。
“没……没什么,”他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却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炉……炉灰……绊了一下……”
他的头埋得很低,额发遮住了他瞬间变得惨白的脸和惊魂未定的眼神。
那丹童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手里脏污的炉刷和脚边,似乎确实有些散落的炉灰。丹炉的异响还在持续,他皱了皱眉,最终没再深究,只是不耐烦地呵斥道:“手脚麻利点!笨手笨脚的!清理完赶紧滚回门口去!别在这里碍事!”
“是……是……”白泽连声应着,声音嘶哑。他胡乱地用炉刷在地上划拉了几下,根本不敢再回头看那个角落一眼,便拖着依旧剧痛的左臂和麻木的双腿,踉踉跄跄地、几乎是逃也似的,朝着殿门口他原本的位置挪去。
每一步,都感觉背后那道幽蓝的寒光,如同毒蛇般死死地钉在他的背上。
那是什么刀?
为什么藏在丹房如此隐秘的角落?
那刀身上的暗红……那幽蓝的寒光……还有那只诡异的、长着翅膀的铜钱印记……
无数的疑问和冰冷的恐惧,如同藤蔓般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回到殿门边,重新在那片冰冷阴影里跪伏下去。身体依旧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比之前因为寒冷和疼痛的颤抖更加剧烈。
他将额头紧紧贴在冰冷刺骨的地砖上,试图用那寒意来冷却自己混乱而恐惧的思绪。
冰冷的触感刺激着皮肤,也带来一丝奇异的清醒。
那柄刀……那诡异的寒光……
一个冰冷的名字,如同淬毒的冰锥,毫无征兆地刺入他的脑海——
剥骨刀!
传说中昆仑仙族用于处置重犯、剥离其根骨灵髓的……刑具!
这个念头一起,如同在油锅里滴入了冷水,瞬间在他脑海中炸开!
为什么……为什么会藏在这里?在丹房?在这个看似不起眼的角落?白惊鸿……他知道吗?
难道……
一个更加可怕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联想,如同跗骨之蛆,不受控制地滋生出来。
难道……难道少主他……要用这柄刀……
不!不可能!
他只是一个最低贱的昆仑奴!一个连灵气都无法感应、被判定为天生废骨、毫无价值的废物!他的根骨……根本不配被“剥”!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理智。他死死咬着牙,指甲再次深深陷入掌心,用那尖锐的痛楚来对抗脑海中翻腾的、令人窒息的念头。
是错觉!一定是刚才光线太暗,自己看错了!一定是被白惊鸿吓破了胆,产生了幻觉!
他拼命地自我否定着,试图将那柄散发着幽蓝寒光的短刀和那个可怕的猜测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然而,那惊鸿一瞥的、刀身上蚀刻的、如同诅咒般的“青蚨”印记,却如同烙印般,清晰地刻在了他的记忆深处,挥之不去。
殿外的雨,不知何时,终于彻底停了。
浓重的乌云裂开了一道缝隙。一缕清冷皎洁的月光,如同银色的利剑,艰难地穿透了云层的阻隔,斜斜地洒落下来,恰好落在了丹房那巨大的、紧闭着的殿门之外。
那缕月光,如同黑暗中的一线微光,穿透了殿门厚重的木质门板缝隙,在地砖上投下了一道极其狭窄、却异常清晰的银色光痕。
光痕的尽头,正好落在白泽低垂着的、紧贴着冰冷地砖的额角边缘。
一丝微弱的、带着寒意的光,触碰到了他冰冷的皮肤。
白泽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他依旧深深埋着头,维持着那卑微到尘埃里的姿势。
但在那无人可见的阴影里,在他那双空洞麻木的眼眸最深处,那一点之前一闪而逝的、冰冷的火星,仿佛被这缕突如其来的月光唤醒,不再是转瞬即逝的微光,而是……顽强地、微弱地,跳动了一下。
如同寒渊冻土之下,一粒深埋的、未曾死透的种子,在无边的黑暗与冰冷中,感受到了一丝极其遥远、极其渺茫的光和暖意,开始……极其缓慢地,搏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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