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无子那张与顾长生七分相似的脸上，没有半分属于生者的温度，只有万古冰封的怨与恨。
他自地脉深处缓缓升起，白衣猎猎，仿佛一尊从绝望中走出的神只。
幽蓝的地脉灵火在他周身缠绕，像无数低语的冤魂，发出细微却刺骨的嘶鸣；空气因极寒而凝成霜雾，在他呼吸间簌簌飘落，触之如针扎肌肤。
“万年来，我等的就是这一刻。”他的声音穿透心渊，带着腐朽的叹息与病态的狂热，“一个足够强，又足够动情的纯阳之躯，一个完美的……容器。”
他抬手，虚空一握。
地脉中沉埋了无数个时代的情识残魂——那些不甘的、爱而不得的、因情而死的怨念——如百川归海般汇聚于他掌心。
它们扭曲翻腾，发出凄厉哀嚎，汇成一道血色漩涡。
最终，在一声清越震响中，凝聚为一面光怪陆离的古镜：**心渊镜**。
镜面泛起涟漪般的波纹，映出的并非此地景象，而是顾长生过往的一幕幕。
画面中，他还是少年，面对宗门师妹羞涩的表白，他以“道心为重”冷硬拒绝，转身时却捏紧了拳头，指节发白，掌心渗出血丝；画面再转，夜琉璃为他挡下致命一击，香肩喋血，温热血滴溅上他的脸颊，滚烫得几乎灼伤神经——他眼中明明痛如刀绞，伸出的手却在离她一寸时生生停住，连一个拥抱都不敢给予。
风掠过林梢，带起衣袂轻响，也卷走了那句哽在喉间的低语。
那些被他强行压抑的悸动，那些被他用“守护圣体”为名斩断的亲近，都在镜中被无限放大，无声地控诉着他的虚伪。
“看到了吗？你和我一样，都在骗自己。”虚无子轻笑，笑声如碎玻璃刮过石壁，冰冷刺耳，“你以为压抑就是守护？不，那只是懦弱的伪装！你和我一样，都渴望触碰那温暖，却又怕被其灼伤！”
顾长生沉默地看着镜中那个“自己”，眼神没有丝毫波澜。
指尖微颤了一下，随即归于平静。
片刻后，他忽然笑了。
他缓缓取出一枚幽兰玉简，又从怀中摸出那块残缺的玉片。
在虚无子惊疑的目光中，二者轻轻一合。
一声清越的震鸣响彻心渊，玉简与玉片完美拼合，一轮完整的太极图印在其上缓缓旋动，古老而磅礴的气息瞬间爆发，似有远古钟声自九天回荡而来，震动骨髓。
顾长生的心火剑意，在这一刻不再是内敛的火苗，而是如火山喷发般暴涨。
赤金色的剑芒撕裂黑暗，照亮整个地脉空间，炙热气浪扑面而来，连岩石都在高温中发出噼啪爆裂之声，空气中弥漫着金属熔化的焦灼气味。
他抬头，直视着心渊镜中那个压抑的自己，声音平静却掷地有声：“你说我压抑，没错。可我每一次克制，都是为了在下一次浩劫中能多救一人。你说你恨天道不准爱，可你忘了，真正毁掉你的，从来不是爱情，而是得不到便要毁灭一切的绝望。”
话音刚落，他背后的剑鞘微微一震，火灵童子清脆而带着一丝复杂情绪的声音在他心底响起：“那个女人，当年也曾说你不配拥有感情，可最后，还是把自己的命，连同这把剑，一起塞给了你。”
顾长生眼中的光芒更盛，瞳孔深处仿佛燃起两簇不灭之焰。
“我曾怕动情，怕情起而道崩，怕重蹈你的覆辙。”他对着虚无子，更像是对自己宣告，“但我现在懂了。情，从来不是什么破绽，它是这世上最锋利，也最坚韧的力量！”
“力量？哈哈哈！愚蠢至极！”虚无子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放声狂笑，笑声震荡岩层，碎石簌簌坠落，整个心渊都在颤抖，“那就让你见识一下，这‘力量’的真正面目！”
他双臂猛然张开，将自身万年的执念与整个心渊的情识残魂彻底引爆！
“情劫风暴！”
无法形容的恐怖风暴席卷了整个地脉空间。
这不是灵力风暴，而是由无数破碎的爱恨痴缠、求而不得的怨毒执念构成的精神洪流。
耳边充斥着千万人的哭喊、呢喃、诅咒与哀求，如同亿万根钢针刺入脑海；皮肤上传来忽冷忽热的错觉，仿佛同时被烈火焚烧又被寒冰冻结；鼻腔里弥漫着铁锈般的血腥与腐烂玫瑰的甜腻气息，令人几欲作呕。
任何一个生灵被卷入其中，都会在瞬间经历千百世的悲欢离合，最终在无穷无尽的共情中被撕碎道心，彻底崩溃！
就在风暴扑向顾长生的瞬间，一道敦实的身影挡在了他的面前。
是地脉童子！
它以自己亿万年凝聚的石身，硬生生承受了第一波冲击。
咔嚓！
它身上裂开了蛛网般的缝隙，每一道裂缝中都渗出暗红色的岩浆，蒸腾起刺鼻的硫磺味。
它的声音变得无比微弱，却带着某种久远记忆的沉重：
“我……守了此渊千万年……每一次轮回……都是沉溺于过去之人走向毁灭……唯有向前者……才有可能……破局……”
它的目光望向裂谷上方那道即将撕开的裂缝，“快走……她来了……未来……已经开始……”
话音未落，地脉童子轰然炸开，化作漫天齑粉，随风消散，只余下一缕淡淡的土腥气息。
与此同时，裂谷之外，一直苦苦支撑着封印的哭碑老人，也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生机。
他身躯化作石雕，临终前却用尽最后一口气力，将一枚暗淡无光的骨戒奋力抛入了地脉裂谷深处。
“拿着……这是打开‘心核’的钥匙……别……走我的老路……”
风暴中心，顾长生与虚无子的道心已然正面交锋。
虚无子狞笑着，风暴中幻化出瑶姬的形象，她梨花带雨，哀求着顾长生放弃一切带她远走高飞，声音柔若春水，却藏着致命的蛊惑；幻象破碎，又变成了夜琉璃的模样，她满脸疯狂与嫉妒，嘶喊着：“你若不爱我，我就亲手毁了整个护道院，让所有人都给你陪葬！”那声音尖锐如刃，划破耳膜。
这些幻象，每一个都直击顾长生内心最柔软也最恐惧的地方。
然而，顾长生却缓缓闭上了双眼。
他不去看，不去听，仅凭那颗经过淬炼、愈发通透的道心去感知真假。
心火为眼，剑意为刃。
“斩！”
一剑挥出，斩断了对瑶姬的愧疚，心头那一抹酸楚如雾消散。
“再斩！”
又一剑，斩碎了对夜琉璃安危的恐惧所化的心魔，胸腔中压抑多年的窒息感骤然释放。
他一剑又一剑，斩断的不是情感本身，而是附着在情感之上的软弱、恐惧与私欲。
当最后一重幻象破碎，虚无子的本体在风暴中显露，面露惊骇。
顾长生睁开双眼，眸中一片清明，他不再压抑，不再否认，而是朗声宣告，声震寰宇：
“我可以爱，但我绝不被爱控制！我要的不是一己私欲之欢，而是一个能让天下有情人，皆可安心去爱的世界！”
轰——！
他丹田内的混沌莲心，在这一声宏愿之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轰然扩张！
混金色的光芒如初升大日，瞬间照彻了地脉万古的黑暗！
那足以吞噬一切道心的情劫风暴，在混金融光的照耀下，竟如冰雪消融。
怨毒的执念被净化，化作点点金光洒落；破碎的爱恨被抚平，余音袅袅如晚风拂铃。
更不可思议的是，这股被净化后的精纯精神能量，竟被混沌莲心逆向吸收，化作了滋养顾长生圣体的磅礴养料！
“原来……是这样……”
虚无子的身形在光芒中渐渐变得透明，脸上的怨毒与疯狂尽数褪去，最终化为一丝释然。
“或许……你是对的。”他消散前的最后一声低语，清晰地传入顾长生耳中，“孤阳不长，非因无伴，而在无道。你既有守护万灵之志，又有敢于爱人之勇……也许，你真的能打破这个该死的轮回。”
随着他的彻底消散，整个心渊世界开始剧烈坍缩。
唯有那座倒悬的巨大石碑留存了下来，在它原本光秃秃的碑背上，一行新的金色大字缓缓浮现：
顾长生握紧那枚温润泛光的骨戒，只觉脚下大地剧烈震颤，四周岩壁寸寸龟裂，整个心渊正加速崩塌。
就在他腾身欲起之际，一股汹涌澎湃的魔元波动骤然自头顶传来——那不是普通的冲击，而是以燃烧精血为代价，一次次撞碎封印禁制的决绝之力！
“这个气息……是她？”
心念未落，轰然巨响撕裂寂静，一道倩影裹挟着破碎的岩石与残余魔焰，直坠而下——
正是夜琉璃。
她浑身气息紊乱，绝美的脸上满是焦急与后怕，看到顾长生的瞬间，眼眶瞬间泛红，睫毛轻颤，落下一颗晶莹泪珠，在空中划出微光弧线。
“你消失了整整七天！我以为……我以为你……”
看着她那双微微颤抖的眼眸，顾长生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
他走上前，伸手拂去她肩头碎石，声音前所未有的温和：“我没丢，我只是……终于找到了该走的路。”
两人相视无言，天地似也为之静默。
可就在这刹那安宁中，风停了。
一片落叶悬于半空，纹丝不动。
天际流云冻结，日光泛起诡异涟漪。
护道院塔尖的铜铃，凝在摇晃的一瞬。
星辰悄然移位，银河仿佛被无形之手缓缓拨动……
远在凡人无法触及的星海深处，那座横亘于黑暗中的黑色巨城，原本紧闭的独眼缓缓睁开，又缓缓闭合，一道不含任何感情的低语在虚无中响起：
“容器进化速度超出预期……回收计划，即刻升级为清除计划。”
一场前所未有的巨大阴影，已悄然笼罩在了这片天地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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