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热力交换区改造的冰核藻培养基地，成了苏浅夏的第二个家。她几乎吃住都在那里，和那帮老工程兵、技术工人混在一起，脸上蹭得黑一道白一道，也顾不上什么形象了。
这里没有实验室的洁净和精密，空气中弥漫着铁锈、焊锡和藻类培养液混合的古怪气味。管道偶尔会漏水，收集自然光的反射板需要根据“天气”（穹顶外积雪厚度）手动调整，温度控制更是全靠老师傅们的经验和时不时的手动微调，粗糙得让人提心吊胆。
但就是在这片粗糙之中，希望却在顽强地生长。
培养槽里，那些来自南极冰层之下的绿色藻液，似乎格外适应这种接近其原生环境的、不稳定却充满“野性”的条件。它们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增殖着，将微弱的自然光和城市排放的废水余热，贪婪地转化为生物质和那种粘稠的、富含能量的胞外聚合物。
王教授每天都要跑来好几趟，戴着老花镜，趴在培养槽边，用最简陋的仪器检测藻液密度和聚合物产量，然后像个孩子一样，兴奋地向苏浅夏汇报又一个微小的进步。
“长了！又长了！你看这粘度！油脂含量肯定低不了！”
“小苏啊，咱们这土法子，说不定真他娘的能成！”
老周和他那帮老伙计，更是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地盘。他们不仅负责维护设备，还自发组织了巡逻队，三班倒，二十四小时守着这片“希望田”，生怕出一点岔子。用老周的话说：“这可是咱们的命根子，比老婆还亲！”
然而，就在基地运转逐渐步入正轨，第一批“生物油”即将进入提炼测试阶段时，一个更深远、也更沉重的问题，摆在了苏浅夏面前。
这天，林征和李主任亲自来到了这片充满“工业朋克”风格的培养基地。他们没有在意脚下的泥泞和空气中的异味，仔细查看了每一个环节。
看着培养槽里那蓬勃的绿色，林征沉默了很久，然后问了一个出乎苏浅夏意料的问题：
“苏顾问，如果……我是说如果，冰核藻计划成功了。我们有了稳定的生物能源，甚至可以用藻类残渣部分替代食物。然后呢？”
苏浅夏愣住了。然后？然后不是就能活下去吗？
林征没有看她，目光投向那些粗糙的管道和反射板，仿佛穿透了它们，看到了更遥远的未来。
“我们暂时解决了能源和食物的危机，保住了这几百万人的生命。但这几百万人在哪里？他们挤在这十二个巨大的、与世隔绝的金属罐头里。”
他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
“农业区的粮食生产，完全依赖人工光照和水培，成本高昂，种类单一，勉强果腹。工业体系支离破碎，只能进行最低限度的维护和生产。科技研发……除了极少数关乎生存的领域，其他几乎全部停滞。”
“我们失去了海洋，失去了天空，失去了绝大部分的陆地。我们与地球其他幸存者隔绝，信息闭塞。我们的文化、艺术、哲学……所有不能直接转化为生存资源的东西，都在以惊人的速度萎缩、消亡。”
他转过身，看向苏浅夏，眼神深邃如寒潭：“我们保住了文明的火种，但我们现在所做的，只是在努力不让这火种熄灭。可文明本身……它还在前进吗？还是在这样艰难的生存挣扎中，正在不可避免地……退化？”
李主任在一旁叹了口气，补充道：“根据我们的监测，新生儿的出生率在下降，因为生存压力和环境恶化。青壮年的文盲率和功能性文盲率在上升，因为教育资源极度匮乏，所有人都被投入到生存物资的生产中。甚至……一些基本的道德准则和社会契约，也在资源争夺的压力下，开始出现松动。”
苏浅夏听着，感觉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上来。她一直埋头于解决眼前迫在眉睫的生存问题，从未如此清晰地思考过这个问题。
他们是在拯救文明，还是在亲手将文明拖入一个停滞、甚至倒退的黑暗时代？
“我们带回来的，不仅仅是能源和食物。”林征的目光落在那些绿色的藻液上，语气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我们还带回了南极亿万年积累的基因库，带回了古老岩石中封存的地球记忆。这些，是文明在未来某一天，能够重新站起来，能够再次理解这个世界，甚至走出这个世界的……基石。”
他看向苏浅夏，眼神锐利而充满期待：“冰核藻，或者其他任何技术突破，能让我们活下去。但要让文明存续下去，而不是变成一群在金属罐子里苟延残喘的活化石，我们需要更多。”
“我们需要重启教育，哪怕是最基础的。我们需要保存知识，不仅仅是实用的技术，还有历史、文化、艺术。我们需要在保证生存的前提下，尽可能地恢复社会功能，维持人性的光辉。”
“这很难，甚至看起来有些不切实际。”林征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但这，才是‘火种’计划真正的意义。否则，我们就算活下来，也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灭亡。”
苏浅夏站在原地，久久无言。林征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她从未仔细审视过的大门。门后，是比能源危机和粮食短缺更加幽深、也更加可怕的深渊。
文明的存续，不仅仅是有饭吃，有暖取。
更是要有知识传承，有文化流淌，有希望指引，有人性闪耀。
她看着培养槽里那生机勃勃的绿色，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她手中掌握的，不仅仅是点燃锅炉的燃料，喂养饥肠的食物。
它更是……照亮这漫长文明寒冬里，不至于让人性迷失的，一缕微光。
“我明白了，林指挥。”她抬起头，眼神变得无比坚定，“我们会尽快让冰核藻实现稳定产出，解决生存危机。然后……然后我们一起，想办法守住文明的火种，让它不只是燃烧，还要……照亮前路。”
林征看着她，缓缓地点了点头。那眼神里，有赞许，有托付，也有一种并肩作战的默契。
离开培养基地时，苏浅夏回头望去。那片在废墟上建立起来的绿色田野，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真的在发出微弱而坚定的光芒。
那不仅仅是生存的希望。
那是文明，在无尽寒冬中，挣扎着不愿熄灭的，倔强的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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