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的微光驱散了佛堂内浓重的黑暗,却驱不散萦绕在两人之间那复杂难言的气氛。裴琰靠在云榻上,闭着眼,长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嘴角那抹血迹已然干涸,如同一个凝固的嘲讽。
苏棠站在榻前,手腕上还残留着他方才紧攥的力度和冰凉。她没有催促,也没有离开,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她知道,对于裴琰这样习惯了将所有情绪深埋、独自承受一切的人来说,刚才那片刻的失控与流露,已属不易。打破他坚冰般的外壳需要契机,而重建信任,更需要时间与耐心。
良久,裴琰缓缓睁开眼,那眼底的血丝未退,但之前的剧烈情绪已然平复,重新被一层深不见底的、带着审视的冷静所覆盖。他没有看苏棠,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声音依旧沙哑,却恢复了惯常的平淡:
“‘梦魂引’一事,你如何看?”
他没有再纠结于她如何得知真相,也没有回应她方才那句“并肩面对”的提议,而是直接将话题引回了阴谋本身。这是一种默认,也是一种划界——他允许她知晓部分内情,但两人之间的关系,尚未到他愿意彻底敞开心扉的地步。
苏棠心下了然,并不失望。能走到这一步,已比她预想的要好太多。她整理了一下思绪,沉声道:“‘梦魂引’出现在东五所皇子贴身内侍身上,绝非偶然。此物阴毒,发作缓慢,意在潜移默化,而非立时毙命。下毒者的目标,恐怕不仅仅是那位皇子,更是想借此……试探,或者,搅动更深的水。”
她顿了顿,观察了一下裴琰的神色,见他并无打断之意,才继续道:“能接触到皇子,并能用如此隐秘手段下毒,此人必是宫内位高权重、或其心腹。其目的,或许是针对皇子背后的势力,或许……是想借此挑起纷争,渔翁得利。而你我身中此毒,恐怕是恰好撞破了某些事,或是……被人当作了棋子,用以混淆视听,甚至嫁祸。”
这是她这些日子反复思量的结果。将自己和裴琰中毒之事,与宫廷权力斗争联系起来,一切似乎才说得通。
裴琰听完,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指尖无意识地在榻沿上轻轻敲击了一下。“还有呢?”
苏棠深吸一口气,说出了最大胆的猜测:“臣妾怀疑……此事可能与当年构陷谢家的势力有关。他们或许并未被提督完全铲除,而是转入了更深的暗处,继续觊觎着……某些东西。”
听到“谢家”二字,裴琰的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敲击榻沿的手指也停顿了一瞬。他终于转眸,看向苏棠,那目光锐利如刀,带着一种重新评估的审视。
“你的胆子,确实不小。”他语气听不出褒贬。
“身处漩涡,胆小即是取死之道。”苏棠坦然回视。
裴琰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扯了扯嘴角,那笑容冰冷而带着一丝倦意:“你说得不错。赵崇明倒了,安郡王伏诛,但藏在下面的虫子,远不止这些。”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梦魂引’……只是他们探出的触须之一。”
他这是……承认了她的推测!甚至透露了更多的信息!
苏棠心头一震,知道这是他将她纳入合作范围的信号。她立刻追问:“提督可知,这‘触须’背后,究竟是谁?”
裴琰却摇了摇头,眼神晦暗:“藏得很深。杂家查了多年,也只揪出些外围的爪牙。他们行事极为谨慎,用的多是‘梦魂引’这类难以追踪的阴私手段,且……似乎与宫外,甚至与北狄,都有些不清不楚的勾连。”
北狄!再次听到这个词,苏棠的心提了起来。这与她之前看到的、那些指向裴琰“通敌”的证据,隐隐对应上了。难道那些证据,并非完全空穴来风,而是幕后黑手故意伪造,用来混淆视听,甚至陷害裴琰的?
“所以提督与北狄使者接触,是为了……”她试探着问。
裴琰瞥了她一眼,那眼神带着一种“你终于问到点子上了”的意味,但并未直接回答,只是淡淡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有人想借北狄这把刀,杂家自然要看看,这把刀……最终会挥向谁。”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与北狄的往来,但话中的意思已然明了——他在将计就计,利用与北狄的接触,反向追查幕后之人。
苏棠瞬间明白了许多。他那些看似大逆不道、权倾朝野的举动,恐怕并非单纯的揽权与复仇,其中更包含了与隐藏在暗处的敌人周旋、甚至引蛇出洞的深意。他所处的境地,远比她想象的更加凶险与复杂。
“那‘赤焰丹’……”苏棠看向他,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此物凶险,提督……”
“杂家自有分寸。”裴琰打断了她的话,语气重新变得冷硬,显然不愿多谈此事。他撑着手臂,似乎想要坐直身体,眉头却因牵动内腑而紧紧蹙起。
苏棠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想伸手搀扶,却在他骤然投来的、带着警告的冰冷目光下,僵住了动作。
裴琰靠着自己的力量,缓慢而艰难地坐起身,额角再次渗出细密的冷汗。他喘息了片刻,才看向苏棠,语气恢复了属于九千岁的、不容置疑的威仪:
“你既已窥见冰山一角,便该知道,这条路踏上来,便再无回头之日。”他目光如炬,紧紧锁住她,“杂家可以允你知晓部分内情,甚至可以给你一定的自主之权,但你必须记住三点。”
“第一,管好你的好奇心,不该问的别问,不该查的别碰。”
“第二,今日之言,出你之口,入我之耳,若有第三人所知……”他未尽之语中,带着凛冽的杀意。
“第三,”他顿了顿,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复杂难辨,“活下去。无论发生什么,保住你的命。”
这三点,前两点是警告与约束,最后一点……却像是一句笨拙的、隐藏在冰冷命令下的关怀。
苏棠迎着他的目光,郑重地点了点头:“臣妾明白。”
她没有发誓赌咒,但那清澈而坚定的眼神,已是最好的承诺。
裴琰似乎满意了她的态度,他移开目光,望向窗外愈发明亮的天光,声音低沉:“回去吧。哑婆会告诉你,日后如何联络。”
这是送客的意思了。
苏棠知道,今日能谈到这个地步,已是极限。她不再多言,躬身行了一礼:“臣妾告退。”
她转身,走向门口。手触到门扉时,身后再次传来裴琰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
“那半块玉佩……收好。”
苏棠脚步微顿,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便推门走了出去。
佛堂外,哑婆依旧沉默地等候在晨曦微光中,如同一个永恒的剪影。看到苏棠出来,她什么也没问,只是再次充当起引路人的角色,带着她沿着来时的隐秘路径,返回浣衣局。
回去的路上,苏棠的心绪不再像来时那般沉重与迷茫。虽然前路依旧遍布荆棘,阴谋的阴影依旧浓重,但她不再是孤身一人在黑暗中摸索。她与那个最危险的男人之间,建立起了一种微妙而脆弱的同盟关系。
这同盟基于共同的敌人,基于“赤焰丹”维系的生命纽带,或许……也基于那半块玉佩所代表的、无法彻底斩断的过往。
她知道,裴琰并未完全信任她,她对他亦然。他们之间依然横亘着太多的秘密、算计与过往的伤害。
但至少,他们选择了朝向同一个方向。
这就够了。
回到浣衣局那熟悉而破败的环境,苏棠看着眼前搓洗衣物的污水,感受着指尖传来的冰冷与粗糙,心境却已截然不同。
她不再只是一个挣扎求存的罪奴。
她是落入蛛网的飞虫,但也是一只……开始学着辨认蛛网脉络,甚至试图反向利用这蛛丝的飞虫。
炉火熊熊,同盟初立。
而这深宫之中的棋局,似乎也因为这一子的落下,而悄然发生了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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