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控室内，气氛压抑得仿佛凝固的沼泽。
郑闲指尖的红酒杯轻轻晃动，猩红的液体在水晶杯壁上挂出一道道蜿蜒的痕迹，如同屏幕上那些被抹除的生命最后留下的血色残影。
乌鸦的脸色比死人还难看，他死死盯着地图上那个缓慢移动的红色标识，喉结上下滚动，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他的声带。
“你看他，像不像一只被堵进下水道的老鼠？”郑闲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猫捉老鼠的愉悦，他伸出另一只手，在巨大的全息地图上虚点了一下。
那个代表陈夜的、微弱的绿色信号，正在远离所有可能的逃生出口，反而朝着基地的最深处，那个早已废弃的区域移动。
“这是……要去0号隔离区？”一个年轻的操作员不确定地开口，声音里充满了困惑，“那个地方……不是早就封锁了吗？连紧急供电都切断了，他去那里干什么？”
“慌不择路罢了。”郑闲轻笑一声，将杯中红酒一饮而尽。
他将杯子重重地放在控制台上，发出“当”的一声脆响，吓得旁边的乌鸦一哆嗦。
“人在极度恐惧时，会丧失基本的判断力。他以为躲进一个没有能源、没有出路的铁棺材，‘零号’就找不到他了？可笑。”郑闲的眼神里满是鄙夷，“‘零号’的感知不是热能，不是声波，是直接锁定生物波长的灵魂追踪。陈夜的dNA序列，就是刻在‘零号’骨子里的圣旨。他跑到天涯海角，也没用。”
郑闲的指关节在控制台上无意识地敲击着，发出富有节奏的哒、哒、哒声。他享受这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享受着那个曾经的天才，如今像个丧家之犬一样垂死挣扎。
“部长，”乌鸦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尽管干涩沙哑，“‘零号’的能量消耗……已经超过了预设值的70%。它所经过的区域，力场湮灭了所有活性物质，包括那些我们花了大价钱培育的生物样本。”
“代价？”郑闲转过头，看着乌鸦，眼神冰冷得像手术刀，“为了清除b-13站最大的‘病毒’，这点代价算什么？乌鸦，你的格局太小了。”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幽深：“一个完美的‘零号’，价值超过一百个b-13站。而陈夜，就是通往完美的最后一把钥匙。只要能回收他的战斗数据，分析他在绝境下的所有反应，我们就能补完‘零号’最后的缺陷。”
乌鸦低下头，不敢再言语。他只是一个执行者，无法理解这种疯狂的科学家思维。他只知道，屏幕上那个红色的“地狱犬”，曾经是他们的一员，现在却在屠杀他们。而那个被追杀的陈夜，也曾是这座基地的传奇。
真是讽刺。
“放大G-7到F-9的管道路线图。”郑闲下令，他的兴趣愈发浓厚，“让我看看，我们的天才，究竟想玩什么花样。”
屏幕切换，狭窄、错综复杂的地下管线图被放大到极致。绿点在黑暗的迷宫里艰难穿行，而巨大的红色标识，正以一种无可阻挡的姿态，直线逼近。
“他好像……是故意走这条路的。”年轻的操作员再次发现了盲点，“这条路是通往0号隔离区最短的路线。他好像……很确定自己的目标。”
郑闲脸上的笑容，第一次，凝固了。
他敲击桌面的手指，也停了下来。
不对劲。
陈夜不是一个会惊慌失措的人。即使在最绝望的境地，他也能冷静地计算出最优解。
去一个死地等死？
这不是陈夜的风格。
难道……
一个被他刻意忽略的、尘封已久的名词，从记忆的深处浮了上来。
——“摇篮”。
郑闲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想起来了。当年陈夜提交的关于“零号”项目的最终报告里，有一段被他当成“多愁善感的废话”而删掉的附录。
那段附录里，陈夜将0号隔离区的最初实验室，称之为“摇篮”。
一个只有他自己才会用的、充满了诡异温情的称呼。
“快！立刻切断0号隔离区的所有物理连接！用激光墙！用实体闸门！把它给我彻底封死！”郑闲突然暴喝，状若疯虎，之前的优雅和从容荡然无存。
操作员们被他吓得一愣，手忙脚乱地开始操作。
“部长，来不及了……”乌鸦指着屏幕，声音绝望，“他……已经进去了。”
地图上，代表陈夜的绿点，在闪烁了几下之后，消失在了0号隔离区的入口处。
紧接着，那个巨大的红色标识，也毫不犹豫地一头撞了进去。
然后，整个b-13站的监控系统，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所有关于0号隔离区的信号，全部中断。
那里，成了一个信息黑洞。
“妈的！”郑闲一拳砸在控制台上，坚硬的金属面板被砸出一个浅坑。他死死盯着漆黑的屏幕，胸口剧烈起伏，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一种名为“失控”的惊惶。
他不知道里面会发生什么。
这种未知，比已知的任何威胁都更让他恐惧。
陈夜……你到底留了什么后手？！
＊＊＊
黑暗。
潮湿。
混合着铁锈和霉菌的气味，钻入鼻腔。
陈夜从一截通风管道的出口滚落，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金属地板上。
他顾不上检查身上的擦伤，第一时间抬头环顾四周。
这里是0号隔离区的入口长廊。
墙壁上覆盖着厚厚的尘埃，应急灯早已熄灭，只有他手腕上微型电脑屏幕发出的幽幽蓝光，勉强照亮了脚下一小片区域。
空气死寂，仿佛连时间都在这里停滞。
【警告：目标“零号”已进入本区域。】
【生物力场强度：180%（峰值溢出）】
【倒计时……已失效。】
【祝您好运。】
微型电脑的屏幕闪烁了几下，最后归于一片黑暗。能源耗尽了。
陈夜扯掉手腕上这块废铁，扔到一边。
他不需要那东西了。
他能感觉到。
一种源于灵魂深处的悸动，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连接感，正在从长廊的另一端，潮水般涌来。
那是“零号”。
是他的“孩子”。
也是他的……罪。
陈夜没有再犹豫，他凭借着记忆，摸索着墙壁，向着黑暗的更深处走去。
这里的每一块地砖，每一条线路，都深深烙印在他的脑海里。
因为这里，是他梦想开始的地方，也是他噩梦诞生的地方。
“零号”的湮灭力场有一个特性，它只对“活性”碳基生物生效。而构成这个实验室的金属、玻璃、高分子聚合物，都不会受到影响。
所以，这里的一切，都还保持着被封锁那天的原样。
穿过三道厚重的、早已断电的隔离门，陈夜终于来到了那个地方。
“摇篮”。
这是一个巨大的环形空间，四周是防爆玻璃构成的观察室，如今已是蛛网密布。中央，是一个直径超过十米的巨大培养槽。
槽里早已空无一物，只剩下一些干涸的、结晶状的培养液残留物。无数粗大的管线和电缆，像死去的巨蟒，从天花板垂下，连接着培养槽的底部。
这里，就是“零号”诞生的地方。
陈夜走到控制台前，上面落满了灰尘。他伸出手，轻轻拂去灰尘，露出下面熟悉的键盘和屏幕。
这里没有电。
他当然知道。
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巧的金属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枚特制的高能浓缩电池。
他撬开控制台的侧面盖板，熟练地绕过已经烧毁的常规供电模块，将电池接入了核心处理器的紧急供电接口。
“嗡——”
一声轻微的电流声后，布满灰尘的屏幕，奇迹般地亮了起来。
上面显示出一行简单的启动字符。
【欢迎回来，‘父亲’。】
陈夜看着那行字，眼神复杂。这是他当年写下的欢迎程序，一个只有他知道的、小小的恶作趣味。
他没有理会，双手在键盘上飞速敲击起来。
没有图形界面，只有一行行的代码在屏幕上滚过。
他在调用一份被深层加密和物理隔离的隐藏文件。
那份文件，记录了“零号”从一个单细胞，到成为“地狱犬”的全部成长日志。
更重要的，是记录了他在“零号”的基因序列里，埋下的那个“后门”程序的完整激活指令。
那个所谓的“保险”。
其实不是保险。
那是一份……“遗嘱”。
当年，“零号”项目进入最后阶段，它的成长速度和破坏性潜力，已经远远超出了陈夜的控制。他第一次感到了恐惧。
他创造了一个无法被理解、无法被控制的“神”。
而高层，尤其是郑闲，只看到了它作为武器的价值。他们疯狂、贪婪，准备将它投入量产。
陈夜知道，一旦“零号”被武器化，对世界将意味着什么。
他试图终止项目，却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和软禁。
在被剥夺所有权限的前一天晚上，他最后一次进入了“摇篮”。
那时的“零号”，还是一个在培养液中沉睡的、模糊的人形轮廓。它能感知到陈夜的到来，精神波动里传来的是孩子般的亲近和依赖。
陈夜，就是它的整个世界。
那一晚，他没有做什么复杂的修改。他只是将自己的一段脑波数据，一段混杂着安抚、悲伤、歉意……以及一个“指令”的脑波，编码成一段特殊的基因病毒，注入了“零号”的体内。
这段基因病毒平时处于休眠状态，只有在接收到特定的“钥匙”后才会被激活。
而激活的后果，不是关闭“零号”，也不是摧毁它。
而是……“解放”。
彻底斩断“零号”与b-13站所有控制系统之间的链接，包括郑闲现在使用的那个追踪系统。同时，将那个他植入的“指令”，提升到最高优先级。
那个指令很简单。
——“回家”。
回到这个“摇篮”里来，然后进入永久的、不可逆的休眠。
这是他能想到的，对这个无辜的“孩子”，最仁慈的结局。
而激活这一切的“钥匙”，不是什么密码，也不是什么物品。
而是他自己。
更准确地说，是他的活体生物信号，在“摇篮”这个特定地点，通过主控制台进行广播。
这是一种三重验证。
【正确的地点】+【正确的设备】+【正确的人】=【唯一的指令】。
郑闲以为自己拿到了“零号”的最高权限？
不，他拿到的，只是陈夜当年为了应付高层，故意留下的“管理员”权限。
而陈夜自己，是“创世神”。
“轰！！！”
一声巨响，实验室厚重的合金大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撕裂、扭曲，向内炸开！
来了。
陈夜甚至没有回头。
他能感觉到那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湮灭力场，像海啸一样淹没了整个空间。
但奇怪的是，那股能瞬间将碳基生物分解成粒子的恐怖力量，在靠近他身体周围一米时，却像是遇到了无形的屏障，自动绕开了。
“零号”……在下意识地保护他。
即使在狂暴的狩猎本能驱使下，它刻在骨子里的“亲近”，依然存在。
陈夜的指尖在键盘上敲下最后一个字符。
回车。
“嗡——”
整个“摇篮”仿佛活了过来。
中央那巨大的培养槽底部，无数尘封的指示灯骤然亮起，发出幽蓝色的光芒。天花板上垂下的那些巨大管线，也开始微微发光，能量在其中流淌。
一道道淡蓝色的光弧，从控制台延伸出去，像神经网络一样，瞬间布满了整个空间。
一个无形的、复杂的波段，以控制台为中心，向整个0号隔离区广播出去。
“呃……”
一个不似人声的、充满了痛苦和迷茫的低吼，从陈夜身后传来。
他缓缓转过身。
终于看清了“地狱犬”的模样。
那是一个巨大的人形生物，身高超过三米，全身覆盖着一层仿佛由阴影构成的、不断流动的甲壳。它没有五官，只有一个平滑的、如同镜面般的头部。
它的身体周围，空间在微微扭曲、坍塌，那是湮灭力场存在的证明。
此刻，这个恐怖的怪物，正用它那光滑的头部“看”着陈夜，身体微微颤抖，流动的甲壳上，不时闪过混乱的红色电弧。
它的内部，两种指令正在进行着最激烈的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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