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天空,被10级狂风撕扯得破破烂烂,雨柱像无数根锋利的钢筋砸下来。
而南郊水库副坝的轮廓,在白茫茫的雨幕里模糊不清。
坝顶的探照灯,早被狂风掀得歪向一边,正午的天光勉强撕开雨帘,照见裂缝里的黄水翻着白沫往外涌,混凝土表面的蛛网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攀爬。
裴建川站在临时应急指挥中心的砖房里,防汛地图被红笔圈得发黑,图钉把“泄洪道”三个字钉进了纸面半分。
窗玻璃贴满米字胶带,被狂风抽得哐哐响,像是有人在用拳头擂鼓一样,震得桌子上那只玻璃烟灰缸里的烟头都在抖。
参谋抱着数据板撞进门时,裤腿淌着的水在水泥地上拖出了两道湿痕。
“报告总指挥,最后一次测流!入库流量超设计值三倍!主坝位移到临界值,副坝的应力监测仪刚爆了红灯,最多撑十分钟!再久,混凝土就得从裂缝里整个垮下来!”
裴建川的指尖在地图上“副坝”位置碾出白痕,指腹蹭过标注“粮仓”的小红点,那里离泄洪道只有两百米。
“江海平呢?”
“江院士在泄洪道附近,通讯兵喊破嗓子才喊答应!”参谋的声音被风割得发颤,手里的数据板滑了一下。
“说刚把最后两箱初代耐逆粮种搬上三轮车,结果车胎被水里的玻璃扎破了,正在换备胎。还说那是他们组织培养实验室五年熬出来的纯系种,一颗能发三棵苗,烂一颗就少三分指望!”
泄洪道边缘,江海平正跪在浑浊的洪水里修轮胎。
身后两个助手正合力托着种子箱,箱底渗出的水顺着他们的裤腿淌。
扳手在湿滑的手上打转,每拧一下,洪水就猛地涌到胸口。
“李响,拿另一把扳手!”江海平吼着伸手,狂风把他的声音劈成两半。
叫李响的男生扑到车上拿扳手,刚够着工具箱,洪水就掀得车身一晃,他踉跄着没抓稳,手里的备用胎“咚”地砸在水面上。
“老师,箱子上的胶条彻底松了!”女生突然哭喊,“第三层海绵也湿了!”
江海平猛地回头,看见箱盖缝隙里涌出的稻种在水里打着旋。
他扑过去用手掌拢住,这些种皮上还留着组培室的编号,是五年里被紫外线烤、被盐碱水泡,才筛选出的“硬骨头”。
“换胎!快!”江海平拽过备胎压在李响腿上,三个人的手在狂风里拧成一股绳,螺丝却像生了锈,每转半圈都像要耗掉半条命。
远处坝体的震颤顺着水流传过来,女生突然指着水面尖叫:“浪……浪来了!”
裴建川抓起对讲机,金属机身被他捏得发烫,指节抵着桌面的木纹,把“泄洪道”三个字的刻痕又压深半分,“爆破组,参数报全,坐标锁死。”
“定向范围五十米,溃口卡死三米!”
组长的声音裹着狂风的咆哮声劈进来,背景里还能听见铁皮被吹飞的哐当声,“泄洪道坐标已录入系统,东经118度附近,北纬32度左右,刚用卫星定位复核过,误差0.3米,保证洪水走正道!”
桌角的玻璃烟灰缸突然跳了一下,是坝体传来的震颤。
裴建川盯着缸底那枚发皱的稻壳,上次他找江海平时,江海平从培养皿里捏出来给他,炫耀说这粒种皮能抗住0.8%的盐碱度。
裴建川转头叫过一名士兵耳语几句,士兵随即领命而去。
裴建川对着对讲机开口,声音比烟灰缸还沉:“倒计时五分钟。五分钟后,不管谁在泄洪道沿线,准时起爆。”
对讲机里死寂两秒,炸出一声被风呛得发哑的“是!”
屋外,台风卷着雨鞭抽得指挥中心的墙面噼啪响,像有无数只拳头在砸。
裴建川盯着墙上的挂钟,秒针每跳一下,都像往紧绷的弦上钉进一根钉子。
屏幕里,坝顶的监测员正用身体压着传感器,雨衣被风吹得像面破旗,他们脚边的裂缝里,黄水已经漫到靴筒。
那画面,让他想起三年前溃坝事故里,被卷走的监测员最后抓着电线杆的手。
他抓起桌角的命令纸,笔尖悬在“爆破”二字上方两秒,墨迹被窗缝漏的雨珠砸出个小坑,坑边晕开的水痕,像极了江海平展示过的种子萌芽图。
只是这一次,没人知道那两箱种子能不能撑到破壳……
“参数锁死,误差归零。”
裴建川抓起对讲机,风从窗缝灌进来,卷着雨丝打在脸上,“最后检查引信,千万别出任何岔子。”
“引信正常!”组长的声音劈了叉,背景里突然炸出惊喊,“坝体又裂了!裂缝宽到能塞进拳头——”
倒计时在对讲机里滋滋响,被台风撕得忽明忽暗。
裴建川盯着挂钟的秒针,好似看它在狂风里疯跑,每一步都像在撕拽那辆三轮车的轮子。
桌角那枚稻壳被风吹得滚了半圈,停在“泄洪道”三个字的图钉旁。
“轰——”
沉闷的轰鸣从南边压过来,先是震得窗玻璃发出哀鸣,再是顺着水泥地撞进砖房,桌角的烟灰缸“哐当”翻倒,那枚稻壳被气流掀得腾空,又重重砸在“泄洪道”的图钉上。
那声轰鸣砸下来时,祝星涵正趴在窗户边数着被台风刮歪的雨柱,手里的荧光棒“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狂风好像也被这声巨响震得顿了半秒,紧接着更疯地往窗户上撞,玻璃的咯吱声里,祝一宁仿佛穿越空间看见了远处指挥中心的灯晃了一下,又稳稳亮着。
“妈妈!地在晃!”祝星涵像只受惊的兔子猛地扑进祝一宁怀里,攥着她衣角的手指抠进肉里,“收音机在叫!”
家里的收音机被台风搅得刺啦响,突然炸出主持人变调的急报:“南郊水库副坝爆破作业…已执行,请周围群众勿要靠近!”
祝一宁按住女儿发颤的后背,掌心能摸到她突突的心跳。
前世的这个时刻,祝一宁想到自己正扒在楼上的窗户边往下看。
顷刻间,洪水漫过7楼阳台,浑浊的浪头里裹着整扇防盗门、空调外机,甚至还有半辆被冲散的公交车。
楼体像被巨手攥着摇晃一样,她家客厅的吊灯‘哐当’撞在天花板上,墙皮也簌簌往下掉。
她看到对面10楼的阳台整个塌进水里,‘轰隆’一声,激起的水花像炸开的白雾,溅到斜对面楼的窗玻璃上。
楼道里的应急灯忽明忽暗,有人在喊‘天台!往天台跑啊’,可楼梯早就被淹到八楼,谁也爬不上去。
后来祝一宁从幸存者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真相。
前世,一位姓裴的将军同样下了爆破副坝的死令,却因为爆破用的引线被洪水泡软失效,出了岔子,等最终炸开时,已经比原定时间晚了三分钟。
就是这三分钟的延误,让本就濒临崩溃的副坝没能撑住,在爆破前就先垮了。
失控的洪水裹挟着垮塌的混凝土块、钢筋等杂物冲刷而下,造成了毁灭性灾难。
而农科院的一位院士,当时正抱着两箱耗费五年心血培育出的耐逆稻种,试图往高处转移。
可洪水势凶,突如其来的浪头瞬间就将他卷走,那些能在石头缝里发芽的种子,最终也没能逃过被洪流吞没的命运。
此刻风啸里,怀里女儿温热的呼吸烫着她的皮肤,与前世刺骨的记忆形成撕裂般的对比。
楼下救援车的引擎声被狂风吞掉一半,只剩轮胎碾过积水的咕噜声,像根浸了水的棉线,一头拴着指挥中心那盏穿破雨幕的灯,一头缠着她怀里女儿温热的呼吸。
“是那边的叔叔们在跟老天爷抢命呢。”
祝一宁攥着女儿往客厅中间挪,经过窗边时,弯腰捡起地上的荧光棒,塞进女儿汗湿的手心。
她抬手擦掉小家伙脸蛋上的雨星子印,许是刚才风太猛,窗缝里钻进来的雨丝溅到了这儿,“抢赢了,咱们就能活下去。”
荧光棒在昏暗的屋里亮了亮,绿幽幽的光映着祝星涵睁圆的眼睛,也映着窗外被狂风抽得发抖的雨,像无数只小拳头,正跟狂风较劲,非要在铅灰色的天上砸出个亮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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